戀京成癮手札

　　我偶爾會想，東寺對我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關於這個問題，多年來我寫過無數描繪或歌頌東寺與五重塔的文章，如你們之所見所知，我的說法不外乎都是，那不但是初次相遇時第一眼就為之著迷的美感印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累世羈絆，更牽繫並見證著我與妻之間隨著戀京歲月的遞嬗而增長的情緣。

　　其實，這樣的說法並不能完整描述我們對東寺與五重塔的深刻感情。

　　此刻緩步行走於庭園之間，看著座落於藍天白雲之下，雄偉與娟秀並存的金堂和講堂，以及不遠處掩映於綠樹叢中，巍然獨立的五重塔，我雖然還是無法清楚表達我們對這裡的感情，卻再度有了一種更深刻的體悟。

　　原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拜訪，東寺不斷地告訴我們的，其實就是美好事物的恆常與無常。明明地處政爭兵災綿延不斷的市中心，為什麼東寺的存在可以歷千年而不墜？明明眼前所有建築物都遭逢反覆的全毀與重建，為什麼卻還是那麼能夠安定或者振奮人心？

　　為什麼呢？因為人們對弘法大師的愛與信仰是如此堅定而虔誠。只要信仰還存在，東寺的地位就穩如泰山；只要信仰還存在，諸般堂塔就能不斷的浴火而重生；只要信仰還存在，無生命的佛像與建築物就彷彿擁有了生命，得以持續在相信的人面前發光發熱……。

　　然而，無常其實如影隨形。堂塔佛像終有一天會焚燬倒塌，或者毀於蟲蛀，或者失於盜竊。縱使有世界遺產條約或文化財保護法的加持又怎樣？成住壞空，本來就是物質世界恆久不滅的定律，何況眾生萬物在命運之前，一切平等，凡夫俗子如此，神佛富貴亦如此。

　　有光就有影，有生就有死，有存在就有毀滅……反過來說，就是因為有陰影的襯托，光明才能無比耀眼；就是因為有死亡的糾纏，生命才會如此珍貴；就是因為有毀滅的必然，眼前的萬事萬物才更值得我們珍惜與善待。

　　一旦理解了這個事實，我們看待美麗庭園與雄偉建築的眼光，自然就更加地閃閃發光，也將會繼續小心翼翼地秉持著愛與信仰，不忍讓這一切美麗毀於自己的無心或者故意吧！

　　對東寺如此，對京都如此，而對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相對於美麗的古代建築與庭園風景，人類的肉身何其脆弱！壽命何其短暫！身旁正攜手同行的那人，轉眼間即將成為殘軀枯骨，如是，難道不該更加珍惜嗎？而我也因此而更加相信，只要愛還存在，彼此的情感與關係就能跨越順逆與生死，甚至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束縛……。

　　這就是眼前東寺的一切所教給我的事。

　　抱著這樣的體悟，我再度走向美麗的堂塔，再度望著莊嚴的神佛，再度牽起身旁那人的手，巡禮，靜思，感受，並且因而體驗到一種全新的喜悅！至少，在這個瞬間，堂塔神佛妻和我還擁有彼此，而此刻就成為了永恆。

　　啊……我又不小心把文章寫得濕答答了嗎？沒辦法，這就是戀京癮士我筆下的東寺，這麼多年下來大家也該習慣了罷！

然而有一件永遠也無法習慣的事情是，有相遇就會有別離，而我知道，別離的時刻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