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上一篇戀京癮士我稍微花了一點篇幅簡單介紹阿部老師的「八咫烏系列」奇幻小說，也從我自己給的童話標題與作者的敘事技巧作為切入點，說明我自己對於該系列前兩本的解讀與感想。接下來我們就從第三本繼續聊起……。

　　第三本《黃金烏》的童話標題是「愛麗絲夢遊仙境」，這裡的愛麗絲跳進的是猴子洞，遇見了毒蟲、食人魔和地下王國，還有不知道誰黑誰白的紅皇后和白皇后，但看到最後我們就會發現，這一切不但不是夢境，還更是恐怖現實的開始。

　　相較於前兩本的舞台建構與靜態描寫，這一本的故事情節越趨緊湊，節奏也更加快速，動作場景一幕接著一幕展開，整本洋溢著著一種類似驚悚片甚至災難片的氣氛，將主角（與讀者）引導到駭人聽聞的血腥慘案現場，以及背後如洞穴般越挖越深的黑暗。

　　對了，洞穴。在這個故事的中段，主角真的深入宛如迷宮般的地底洞穴，去尋找事件真相的線索，而且差一點迷失在裡面走不回來。這一段劇情套用了一個經常被神話故事與小說家運用的隱喻，意即英雄的追尋旅程暗示著英雄內心世界從迷惘到清醒（或者有時候會反過來）的過程。整個系列的主角雪哉，在第二本的結尾拒絕了皇太子收為心腹的邀請。可是在這一本中，因為目睹了家鄉的災難與皇太子的努力與秘密，終於體認到幫助皇太子就是幫助自己的家鄉，甚至整個烏鴉世界這一事實，因此在這本結尾的地方誠心投入皇太子麾下，並且因為深刻體認到自己能力的不足，所以決意進入「勁草院」學習，成為第四本故事的開端。

　　可是有趣（或悲哀？）的是，這個轉折本身，在整個系列中，也象徵著主角黑化的開始，從一個開朗率直的天真少年，逐漸變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腹黑軍師。因此，這個英雄隱喻居然同時具備了從迷惘邁向清醒，以及從清澈步入混沌的，雙重的黃金交叉。只能說，作者真的太厲害了。

　　剛剛稍微提到的第四本是《空棺之烏》，童話標題是「桃太郎」，在這個故事中，桃太郎為了討伐鬼而來到鬼島，一邊召集伙伴一邊修練，結果卻讓自己變成了惡鬼。最後鬼島雖然得到淨化，真正的鬼卻突然出現……。這麼說吧！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軍教片，主角進入勁草院成為院生，經過激烈的試煉，三年之後以優異的成績成為山內眾（皇家近衛隊），並且結交了一批好朋友，一起成為皇太子最堅實的助力云云。

　　好像有點芭樂味是吧！？不只如此，這一本的故事走向還帶有一點點類似《哈利波特》的感覺：特殊身分的院生、派系之間的爭執、明顯偏袒的教官、天縱英才的逆襲……嗯，我個人是不太喜歡這樣的劇情啦！不過在如此宛如煉獄的環境中，確實凸顯了貴族與平民的對立，也彰顯了友情與人性的可貴，並且順利地讓主角雪哉從清新少年蛻變成為冷酷軍師，為下一個階段的劇情需要鋪下基礎。

　　同樣的，這一本在章節安排上也有些微趣味。除了序章之外，另外四個章節分別以四位主要角色命名：第一章是茂丸（雪哉的室友，來自北家的地方貴族）；第二章是明留（西家家主之子，中央貴族）；第三章是千早（南家中央貴族的隨從，平民）；最後一章則是雪哉（同樣來自北家的地方貴族）。各章皆以命名的角色作為主要視角，呈現他們各自的故事與觀點，藉此演繹這一本「貴族與平民的分與合」的主題。

　　接下來的這一本《玉依姬》，童話標題是「勇者鬥惡龍」……呃？這不是童話是電玩遊戲？沒差啦！反正童話中也有類似的故事，只是不夠有名罷了。這不重要，話說少女被抓到山洞裡，負責養育惡龍寶寶，惡龍在她的照顧下逐漸長成一條善良的龍。可是有一天，勇者出現了，勇者想要討伐惡龍，救出少女，你說少女該怎麼辦呢？

　　比較特別的是，這一本的故事風格丕變，一開頭就來到現代的人類世界，乍看之下還以為搞錯了。但是隨著故事進展，猿猴與烏鴉陸續出現，還有長得像妖怪嬰兒的「山神大人」，能夠自由來去神域與人類世界的大天狗，以及帶著狗的神秘少年。隨著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角色一一出現，我們也跟著這些角色一起試圖拼湊出山神真名與神域歷史的諸多秘密。

　　這一本在閱讀上似乎稍微有一點點窒礙，但它其實在整個系列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如果說，前兩本是在建構整個故事背後的演出舞台，最後這兩本就是在建構整個系列背後的精神核心。也就是說，這一本要鋪陳的正是「神之所以為神」、「神域之所以為神域」的神話背景。隨著書中角色們對山神真名與神域由來的推理，我們逐漸可以稍微辨識出「荒魂與和魂」、「神明的融合與再生」以及「怨靈的淨化」等等日本特有的神話主題。

　　雖然如此，戀京癮士我還是忍不住要小小抱怨一下，這個故事中的玉依姬（也就是女高中生志帆這個角色）未免也太「神聖」了吧！簡直可以看到聖母瑪麗亞頂著光環，週圍環繞著天使降臨人間，然後BGM開始播放「哈雷路亞」大合唱！不！這不科學！一個女高中生怎麼能擁有如此崇高神聖的母性？如果是以巫女的身分被玉依姬附身，那應該是會失去自我才對，亦即日文所謂的「憑依」。但小說中明顯看得出來那是憑著志帆自己的意志做出來的決定，這個部分真的太奇怪了！或許我在閱讀上碰到的窒礙就是從這裡衍生出來的罷！

　　然後，我們終於來到了最後一本，也就是《彌榮之烏》。這本我給它的童話主題是「猿蟹合戰」，這個童話有些人可能不太熟悉，其實就是狡猾的猴子一直欺騙並且謀害了螃蟹，最後螃蟹的孩子忍無可忍，在大家的幫忙下終於戰勝猴子的故事。當然，在這裡我們必須把螃蟹代換成烏鴉，然後在猴子與烏鴉的戰爭背後，其實隱藏著被掩埋並且遺忘了的，猴子被烏鴉背叛的慘痛記憶。

　　之前有提到，《玉依姬》和《彌榮之烏》也是互為對照的一組姊妹作，前者是從人類的視角看過來的，後者則是從烏鴉的視角看過去的，兩邊都看過之後，完整的故事拼圖就呈現在我們面前：原來，金烏和巨猿的真實身分，其實是過去管理這一帶的兩柱山神。有一天，遠自京都避難而來（應仁之亂）的賀茂別雷大神分靈於此，把這裡納為祂的新鎮座地，烏鴉自願降級成為新山神的神使，獲得管理莊園（山內）並籌辦葵祭的權力；猿猴奮起抵抗卻以失敗做結，只好屈服於強權之下，但依然心懷怨恨，時時刻刻都在等待推翻新山神並向烏鴉報復的機會云云……。

　　啊！原來如此。難怪從一開始我們就覺得這個系列的故事非常吸引我們，畢竟，依照作者的設定，山內就是新的京都，金烏一族就是負責祭祀賀茂別雷大神的天皇一族，也就是說，整部系列小說其實是以京都作為模型，無論服飾、建築、節慶、娛樂……在在都是從應仁之亂前的平安京貴族生活複製過來的。所以那深深吸引我們的，其實是對京都的鄉愁啊！

　　不只如此，在這個系列故事中，其實還隱藏著一個人類共通、古今皆然的文化主題：優勢外來文明與在地土著文化的對立、衝突與融合。在賀茂別雷大神面前，烏鴉選擇接受外來神明的統治，逐漸失去了對自己過往身分的記憶；猿猴選擇忠實於原本的生活方式，雖然保有記憶卻無力回天，只能懷抱著驕傲面對毀滅的命運；而賀茂別雷大神的分靈也因為遠離京都而逐漸喪失靈力與記憶，在猿猴懷著惡意的操作下，墮落成為吃人的惡神。

　　從這一點來看八咫烏系列，就產生了一種全新的閱讀角度，也就是可以一邊享受曲折的故事，一邊把它當作神話人類學的模型來觀察：我們可以看到英雄的旅程、神明的死亡與再生、祭祀與犧牲、記憶與遺忘、文明的崩壞、天災與末日等等各種各樣的神話主題。

　　但無論如何，閱讀一本小說帶給我們的心靈滿足，絕對是優於一切的價值。所以就算你不想把這套書看得太複雜，單純只想要享受看故事的樂趣，也完全沒有問題。所以，就去讀吧！你可以再看一次，也可以參考著動畫一起觀賞，相信我，你會更加喜歡八咫烏的故事。

　　最後要說一個新發現，在蒐集資料的過程中，我意外地在日文維基中讀到，原來八咫烏系列日文版已經出到第二部了，也就是說，故事還有後續，在日本已經出了十二本，目前還不確定是否已完結，但至少中文版還欠六本。到底會不會出中文版呢？我期待著，也擔心著。畢竟台灣的出版商已經放棄了太多的系列作品，有些我也還在苦苦等待。啊！好想看！好想看！我還有好多好多故事想要看！森見登美彥、萬城目學、恩田陸還有阿部智里……哪一天才能再看到你們的新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