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我坐在東寺南大門外的石階上,等候他的到來。


  每年一到七月十七日的這一天,無論晴雨,他都會出現在這裡,默默地坐著,兩眼茫然盯著虛空中的某個定點,彷彿入定的僧侶。而我總是陪在他身旁,靜靜地看著自己帶來的書。約莫一個小時之後,他就會突然站起來走開。而我也只是默默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在圍牆的轉角消失不見,然後收起我的書,起身進入東寺參拜。如此週而復始,一年一度的碰面,彷彿一個儀式,而今年已經是第五年了。約定的時間已過,他,還會出現嗎?


  四年來,我們從來沒有交談過,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從他的臉約略知道他大約三十出頭歲,從他手上戴的戒指猜測他應該已經結婚了,還有,有人告訴我他也是台灣人,如此而已。很怪嗎?我們。也許有人會說這是緣分,但是我得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一切只是一個交易,而且是個已經結束了的交易。


  事情的開始要回溯到五年前的七月十六日下午三點多,那時才剛進入京大三個多月的我,突然接到母親從台灣打來的長途電話,說父親在家裡暈倒了,目前人在馬偕醫院急診室云云。父親突然病倒,我當然很著急,馬上就想向學校請假,飛回台灣去探望父親。可是,母親立刻阻止了我,要我以研究所的課業為重。


  其實我也只是想想而已罷!畢竟,能夠到夢寐以求的京都來唸書,是父親用他微薄的退休金在支持我。為了父親,也為了一圓自己的夢想,我說什麼都不能放棄這裡的學業。而我的導
師水尾副 教授的升等論文剛好進入最後階段,整間研究室正如火如荼地趕工著,雖然還沒有正式拜師,但是我怎麼敢就這麼請假走人呢?可是,放著父親住院的事不管的我,真的能夠安心的上自己的課,念自己的書,過自己的日子嗎?


  掛上電話,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宿舍,跨上腳踏車心不在焉的騎著,等我注意到的時候,人已經在東寺的南大門外了。


  我很喜歡
東寺 先生。


  東寺是我第一天抵達京都時,第一個來到的景點。大概是這個緣故罷!每天上課前必定會提早一個小時出門,順著東大路通一路往南騎到底,再沿著九条通往西來到東寺,散散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後原路騎回京大上課。
東寺 先生彷彿有一種奇妙的魔力,可以讓我得到心靈上的平靜與意識上的清醒,雖然我並非佛教的虔誠信徒。


  所以那天下午,我在恍神中來到東寺,大概是潛意識中希望能夠得到
東寺 先生的庇佑與安慰罷!走進即將閉門的東寺,向熟識的售票阿姨打了個招呼,就這麼一個人晃進金堂裡。抬頭看著本尊藥師如來,我第一次跪在祂的面前,虔心祈求父親能夠平安出院。一直到寺裡的師父過來,提醒我關門時間已到,這才起身離開。


  剛剛跨出南大門,我就被一個陌生的老先生叫住了。
那位老 先生穿著一身高階神官的袍服,衣襟上的家徽顯示他應該是八坂神社的神官。

 『然也!祇園社執事秦某,在此恭候君子久矣。』


 『請問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非也!吾乃
君子之請而來矣。』


 『啥?我沒有要您來啊!』


 『君子有事求於吾主素戔嗚尊,吾乃奉命前來。』


 『我?素戔嗚尊?沒有啊!我剛剛參拜的明明是藥師如來!』


 『藥師如來即素戔嗚尊。』


 『咦?』我詫異地看著老神官,只見他笑著對我點點頭。


  對耶!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幫忙整理
水尾 先生的論文參考資料時,好像有在哪本書上面看到過,素戔嗚尊就是牛頭天王,牛頭天王又是藥師如來的化身。所以我向藥師如來祈願,八坂神社的神官就來找我了,是這樣嗎?


 『然也!君子果然點頭知尾,見聞廣博,如此必將有助於吾等矣。』


  我再一次被搞迷糊了。不是我有求於『祂們』嗎?為什麼他說的好像其實是『祂們』有求於我?


 『也罷!君子請聽吾一言。』


  接著他就說了一串神奇的故事,總而言之,就是他們需要有個人幫他們一個忙,而我剛好符合他們的條件,又正巧向他們的『老闆』許了願,所以這個『交易』就成立了,而他就是來負責『簽約』事宜的,大概是這個樣子的罷!


 『您的意思是,您們老闆會讓家父的病痊癒,然後交換條件就是我得幫您們做一件事,是這樣嗎?』

 『然也!祇園祭山鉾巡行當日辰時三刻,將有一男子來此,此乃祭儀之人,還請君子照拂之。』


  呃
……所謂辰時三刻,也就是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而京都三大祭之一的祇園祭山鉾巡行大典是在每年的七月十七日,咦?那不就是明天嗎?這麼說來,我得要在明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左右在東寺南大門這邊等一個陌生男子囉?可是我到底能做什麼?萬一碰到什麼狀況怎麼辦?


 『君子不必擔憂,此地乃佛門重鎮,亦為平安京門戶,自有重重神將庇佑,必無外魔侵擾之憂
……但以往來路人眾多,為防萬一,需有人在旁照拂,還請君子相助。』


  嗯
……老實說我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只要父親的病能夠痊癒,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善哉
……只有一事,請君子勿與言語,半個時辰之後其人自去,亦無須挽留,否則於君子二人皆有大凶險,切記!切記!』說完,老神官向我微微頷首,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起,便急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是母親打來的!我用眼睛餘光看了一眼老神官,他竟然對我眨了眨眼睛!


 『媽!老爸怎樣了?』


 『你阿爸他剛剛醒了!啊不過醫生說還未脫離危險期,還要繼續觀察啦
……阿彌陀佛喔!』


 『真的嗎?太好了!』那個瞬間,我的人生裡第一次嚐到喜極而泣的滋味。


 『電話錢很貴,就先跟你說一聲,不要擔心阿爸,要用功讀書喔
……


  按掉電話,我偷偷揩掉不爭氣地躲在眼角的淚水,轉頭要跟老神官道謝,可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我呆呆的看著車來車往的九条通,楞了好一會,這不是在作夢吧?捏了捏臉頰,好痛!是真的!這時我才突然感覺到肚子早已餓到痛了,於是趕緊回頭對著金堂的方向拜了幾拜,然後騎上我的腳踏車去吃飯。


  在食堂草草結束晚飯,回到水尾先生的研究室後,我開始翻閱副教授的藏書,尋找關於素戔嗚尊、牛頭天王與藥師如來的資料。


  綜合那些資料的說法,八坂神社的主神『牛頭天王』的原形是印度佛教中負責守護『祇園精舍』的護法神『武塔天王』,佛教經由中國傳到日本之後,祂的神性逐漸與日本神道教中象徵大自然破壞力的『素戔嗚尊』相重疊,而成為『素戔嗚尊』的化身。這個『素戔嗚尊』,乖乖不得了,原來就是把日本神話中的主神『天照大神』給嚇得躲進『天之岩戶』的那個『須佐之男命』。之後歷經日本中世紀神佛習合的過程,『牛頭天王』的神性又與佛教中主掌化解病痛的『藥師如來』相重疊,遂又被歸為『藥師如來』的化身,所以這三個不同宗教的神明之間就產生了關連,嗯,原來如此。


 『你在看什麼啊?』不知何時,
水尾 先生出現在我背後:『關於牛頭天王的神性衍化……你對這個題目有興趣啊?』


 『嗯
……有一點。』我趕緊將散亂一桌的書本和紙本整理好,站起來面對 水尾 先生:『其實我是對八坂神社的祇園祭有興趣啦!』


 『哦?不錯呀!你要不要就決定拿這個當研究主題呢?這方面我可以幫得上一點忙,不過主要還是要靠你自己,你覺得怎麼樣?』


  老實說,雖然我對這個題目也不能說沒有興趣,但是我還沒有做好討論自己論文題目的準備,水尾先生的問題實在有點讓我招架不住,只好找個理由讓自己先行撤退:『老師,我想多瞭解一下這個祭典再做決定
……對了!明天我想去看看著名的山鉾巡行,可以請個假嗎?』


 『嗯!實地觀察研究對象也很重要
……反正這兩天沒你的事,你就去吧!』


  回到宿舍時已經夜深了,我一邊繞過累掛癱了在書桌前打呼的室友向自己的床移動,一邊在心中打著算盤,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碰到那個老神官?如果有機會,倒是可以向他請教祇園祭和牛頭天王的事情,或許真的可以有點幫助。


  起床之前,我被牛頭天王給搖醒了,只好仔細向祂解釋水尾先生如何幫老神官安裝防盜警鈴,因為聽說有人要偷一本很重要的論文,那本論文一直安放在長刀鉾町會所的神龕內側,少了那本探討祇園祭儀式的論文,平安京就會淪為妖魔橫行的鬼域。牛頭天王低頭看著我,那表情很安詳,是藥師如來的臉,祂說:『論文已經不重要了,你們人類在祇園祭裡的所作所為就是保護這個城市免於疫病禍患的法術
……』我不解地看著祂,祂又變身為粗獷豪邁的須佐之男命,拍著手大笑,那笑聲又尖又細,像鬧鈴一樣……


  等我意識到這是真的鬧鈴時,才發現已經七點四十了,我竟然不小心多睡了快半個小時,眼看約定的時刻已到,我連牙都來不及刷就匆匆跨上腳踏車,一路連闖了幾個紅燈,還好一路都沒有警察找上門來。等我停好車,來到南大門前,那裡的台階上已經坐著一個人了。


  那人穿著一身輕鬆的休閒裝,一看就知道是個觀光客,只是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來的陰冷。我悄悄的一邊觀察一邊向他走近,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漠然的表情,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應該是一種類似空無的表情,彷彿那是一間沒有人居住,陰陰濕濕的空房子似的。我走到他身邊慢慢坐下,他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到來,也或者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總之我就坐在那裡看著像是一座墓碑的他,那一刻,我在心裡暗自給他取了個綽號:『陰先生』。


  人來人往,我們就坐在那裡,好像在等待什麼似的。期間偶而有人對我們投以疑問的眼神,我一律回以一個歉意的微笑,然後大部分的人就會回我一個理解的微笑。這是我在日本留學三個月以來慢慢發現的一件事,只要臉上帶著抱歉的微笑,就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直到我終於有點坐不住了,站起來伸個懶腰時,陰先生突然站起身,朝著我來時的方向離開了,地上還留著一個袋子。我楞了一下,正要叫住他,忽然想起老神官的叮嚀,才又硬生生收回我的手,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九點零一分,還真的是一個小時。我走回台階旁,坐下來,打開那個紙袋,裡面是一本書,一本介紹祇園祭的日文書,還有一枝又像掃把又像粽子的東西。嗯
……一定是陰先生忘記帶走了,怎麼辦才好?


 『此乃謝禮是也!』老神官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我身後,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彈起來又向後跌坐下去,差一點就要撞到他了,咦?不對啊!我明明已經撞到他了,怎麼回事?


 『君子不必驚疑,吾乃神使,非鬼怪耶。此袋中之物,是其人所遺之謝禮,且於君子有益,還請君子笑納!』


  可是,我其實什麼事都沒做,而且神明已經讓我父親脫離險境了,怎麼還能平白收人家的禮物呢?再說,書就算了,另外那個是什麼東西?


 『此乃祇園祭長刀鉾粽子,乃避邪之物。君子受吾等之託,照拂祭儀之人,雖君子謹守吾囑,不發一言,此事猶仍有損於君子。四載之內,君子體調未復,必謹言慎行,休養生息,以避凶危。此粽雖可避邪,然僅一年之力,明年此時,其人將再臨此地,仍請君子照拂之,屆時將再奉上新粽,凡此四載之後,可保君子畢生少病無災,此亦君子之天命矣!』


  是說,我沾到了
……妖氣?所以對身體不好?那個人果然不是人類!恐怕連老神官都不是人類!怎麼會這樣呢?


 『非也!非也!唉,君子稍安勿躁,請聽吾道來。』接著老神官對我說明了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來陰先生也是個台灣人,去年曾與妻子一同來京都觀光,恰巧祇園祭長刀鉾一個負責拉車的年輕『曳方』車禍受傷,陰先生之身形,年紀,出生時辰剛好都與該曳方相同,於是老神官就拜託他幫忙。


  可是,這中間有一個難處,就是陰先生必須以靈魂出竅的方式,附身於曳方的身上,才能讓曳方以毫髮無傷的情況工作,而一般人的靈魂出竅,又不能太久,否則會有凶險,所以老神官便使用法術,將所花費的時間壓縮在一個小時內解決。但問題又來了,這壓縮的時間,如果放著不管,會縮減陰先生的壽命,所以只好讓陰先生分四年的時間慢慢『償還』這半天的時間債,而今天就是第一次。難怪他一副沒有靈魂的樣子,因為他真的離魂了。那也就是說,我還要再做四年同樣的事囉?


 『然也!明年今日,巳時三刻,還請君子再伸援手。如是者四年之後,非但君子之小恙俱除,令尊之大礙亦將全復矣,幸甚!幸甚!』


 『那
……最後我想問一句,您到底是?』


 『吾乃祇園社執事秦助正,平安朝人氏,非神非鬼,歿後以荒魂之形而參祭儀之事,至今已千載矣!』


 『啊!那您不就是那個把自己的家捐給祇園社作為御旅所的那個人?』我忍不住驚訝得大叫起來!


 『然也!此間諸事,本非君子之所應知,以有求於君子故,乃以實相告,還望君子勿相疑也。就此別過,君子請保重。』老神官說完,又向我眨了眨眼睛,就消失了。


  那之後,我每年都會跟陰先生的生靈碰面,事後也都會收到一個新的祇園祭粽子,可是秦老神官卻再也沒有出現了。至於我父親的病,託藥師如來的福,當然也慢慢的有了起色。去年我拿到碩士學位的時候,他老人家還特別從台灣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已經完全康復了。


  看了一眼手錶,已經快要下午四點鐘了,看樣子陰先生也已經從他的任務『畢業』了呢!『再見了,陰先生。』我默默在心裡向他告別,收起我的書,懷著一點既安慰又惆悵的心情離開南大門。晚上還要去水尾教授的論文發表會幫忙,順便跟他討論博士論文題目的事情,我還是趕快回去準備一下吧!


  突然間,我看見一對男女從圍牆的那一頭走來,不禁嚇了一跳,怎麼可能
……我看見我自己挽著一個男人朝我走來!怎麼可能!那女子……然而等我看清楚了那男子的面貌,更是驚訝得慌了手腳,是陰先生!怎麼辦!他們就要看見我了,我是不是該躲一下,萬一他們看見我那可怎麼辦?


  可是,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他們已經走過我的身旁,完全沈浸在兩人世界裡,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啊!這樣也好。那一刻,剛剛那種既惆悵又安慰的情緒又再一次湧上心頭。


 『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來東寺都覺得好像從很久以前就認識這裡了呢!』跟陰先生夫婦錯身而過的瞬間,我聽到他這麼對夫人說。說也有趣,認識他五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也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有『表情』這個東西呢
……原來你還是來了啊!我的老朋友。


  轉頭凝視著他們幸福的背影,我深深覺得京都真的是一個神秘而美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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