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川,是京都的動脈。

  滔滔川水穿越市區精華地段向南奔流,帶來豐沛的水利與生態資源;夾岸河原遍植花樹,串連起兩條可供自行車騎乘的親水休閒步道;十餘座大小橋樑橫跨川上,提供便利的人車交通運輸……如此層層交疊,宛如一個自成系統的血液輸送網,為京都這個城市傳遞活力、驅除污穢。

  這其中,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橋樑,以龜型、千鳥型、幾何型甚至船型石塊等間隔羅列於川中,平時隱藏在水面下,只有枯水季節才會浮現出來,供人以跳躍的方式穿越兩岸。日本人叫它『鴨川飛び石』,而在台灣的京都迷中則有個可愛的暱稱,叫做『鴨川跳烏龜』。

  原本以為這飛び石是流傳已久的京都風物詩,沒想到為了寫這一篇文章上網查資料時,才發現它其實只有大約二十年左右的歷史,而且,它誕生的原因,最早並非提供親水遊樂與交通便道,而是為了治水。

  是的,鴨川並非只有親善便利的一面,也具有恐怖毀滅的力量,如同日本神明一般,同時擁有和魂與荒魂的一體兩面。

  千年上下,鴨川爆發洪災的記錄數也數不清。連開創白河院政,權傾一時的白河天皇也曾發出:『賀茂(鴨)川水、雙六之戲(骰子)、山法師(比叡山僧兵),乃天下三不如意事也。』的感嘆。

  最近一次的洪災是在西元一九三五年,造成近百人死傷,房屋毀壞五百棟,整個鴨川流域二十六座橋樑中,共有二十三座被沖毀或嚴重受損,只剩三座橋樑得以毫髮無傷……從那之後,京都市花了幾十年的時間陸續整治鴨川,而飛び石的設置,其實就是為了調整鴨川水流所做的最後一道水利工程,只是在設計時順便賦予美觀與遊憩的功能罷了!

  歷史上的鴨川陰暗面還不止於此,除了鴨川河原一直以來都做為行刑示眾的場所,因而充滿政治彈壓與酷吏迫害下的冤魂怨靈之外,幕末時期發生在勤王黨與佐幕派之間的明鬥暗殺,也大多以鴨川沿岸低矮曲折的歡樂街作為腥風血雨的舞台。

  對了,說到幕末,就想起新撰組。雖說新撰組的屯駐所在壬生寺,但是主要的活躍舞台卻大多在鴨川沿岸的精華區。是嘛!政治人物要談國家大事,富商巨賈要談大筆生意,總是選在口風緊的高級會員制俱樂部裡,而專責暗殺工作的秘密警察們自然也就經常在這附近執行任務了。這其中最有名的一次,大概就是讓新撰組一戰成名的『池田屋騷動』了吧!

  一八六四年(元治元年)七月十五日祇園祭宵山前夜,截獲情報的新撰組兵分多路在三条木屋町通一帶搜索密謀倒幕行動的聚會,當時由近藤勇率領的四人小隊貿然衝進旅館池田屋的二樓,對上二十餘名勤王派武士,歷經一個小時的混戰,不但造成七死四傷的戰果,更始終死守出入口讓對方難以逃脫,就在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聞訊而來的土方歲三率領大隊人馬趕到,終於一舉將剩餘的勤王志士制伏。

  兩千壹零年早春的上京之旅,我剛好住在三条大橋附近的旅館。從旅館一出來沒多久,就看見池田屋遺址的簡樸石碑默默的站在裝潢嶄新的『海鮮茶屋池田屋』廣告看板旁。看著如此不搭調的情景,也只能感嘆時代更新的速度之快,已非我輩訪舊懷古之人所能及了。



  巧的是,當初從江戶上京時,由近藤勇,土方歲三與芹澤鴨等人率領的浪士隊就是浩浩蕩蕩的走三条大橋跨鴨川之水抵達京都。此後新撰組從德川幕府獲取的功名利祿,不知有多少是因為在三条一帶殘酷捕殺倒幕志士與暗中伏擊勤王公卿而來。而五年後遭明治新政府軍以反逆之罪捕殺的近藤勇,其頭顱竟然也高掛在三条河原上示眾……載舟覆舟皆在鴨川之上,歷史的因果報應竟嚴峻如此!

  這麼說來,如今看來一派悠閒和平的鴨川河原在古代竟是陰風慘澹之地囉?老實說,並非如此。就不說從戰國末年豐臣秀吉掌權之後逐漸形成至今的夏日納涼床風物詩,同一時期由出雲阿國等人創立於四条河原的芝居小屋(類似今日的小劇場),也掀起了到河原觀賞歌舞劇表演的時尚新風潮,此一熱潮持續到江戶時代,鴨川河原上出現了七座由幕府認可的劇場,最終醞釀出今日歌舞伎藝術的表演形式。

  拜訪池田屋遺址的一個星期之後,上京之行的最後一天,我們來到鴨川邊向京都道別,恰巧遇見出雲阿國豪邁的身影。在灰藍天空與騰挪柳枝的陪襯之下,阿國高高抬起她秀美的面容,斜斜揮出手中舞扇,彷彿一個旋身定格在舞台上的亮相之姿,不禁讓人遙想當年……

  而在那之後的三百多年間,鴨川河原的芝居小屋曾遭遇多次火災,雖然屢經重建,但也逐漸凋零,時至今日河原上已經沒有劇場舞台了。但是沒關係,稍微往東走上兩步,京都最後一間傳承自江戶時代的歌舞伎劇場就座落在那裡,那就是每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間以『顏見世興行』吸引無數歌舞伎迷前往朝聖的『南座』。

  不過,如今的南座建築物歷經明治、大正、昭和與平成的數次大改修,逐漸演變成為外部由鋼筋水泥構築,內部擁有現代化劇場配備的新式劇場,已經難以據此想像當初蓋在鴨川河原上的木造舞台模樣了。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在查閱資料的時候曾讀到新撰組與南座之間也有許多的恩怨瓜葛。當時的新撰組領袖們經常藉南座與來自各地的重要人物往來交遊,換取情報,新撰組成員們也常以南座作為休閒娛樂的據點。當然,也曾經發生過多起勒索鬧事的衝突事件。

  其中最出名的一次,是在元治元年十一月,南座上演『忠臣藏』劇碼時,因為客滿而被檔在門外的三位新撰組員就嚷嚷著:『要多少錢我們都出得起!』然後就強行進入觀賞。沒想到在看到一半時,又藉酒意對著舞台上大罵:『爛演員!』,還與鄰座的觀眾互相對陣叫囂。

  老實說,這在新撰組員的敗行惡跡之中應該只能算是小意思,之所以被記載下來,是因為牽扯上幕末的川島芳子,也就是著名的勤王藝妓中西君尾。據說當天中西小姐剛好在場,而其男伴正是那位與新撰組員對罵的豪客,於是這件事就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

  二零一一年早春,我終於一圓想望多年的跳烏龜夢。從三条大橋往北約兩公里的賀茂大橋右岸跨越飛び石抵達鴨川三角洲,短短五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我與妻彷彿變回與友伴玩著跳格子的孩子,一路開心地跳躍著。

  看著照片回想的現在,我似乎稍微可以理解當初京都的治水專家設計飛び石的意義了。畢竟,洪災、刑場以及幕末撩亂的記憶對此時此地的人們來說早已非常遙遠,今天的鴨川是京都的親水公園,是孩童與成人都可以在此嘻笑玩耍的人間天堂。這些來自天堂的歡笑與溫暖或許可以淨化千百年來鴨川所承載的怨恨與悲哀,讓鴨川的黑暗面逐漸沈入水底,永遠安眠。

  如今,新撰組早已不再帶有黑暗色彩,變成了影視娛樂與偶像崇拜的標的,而南座更從火災的陰影中獲得重生,儼然成為京都歌舞伎藝術的重鎮。我不知道鴨川的黑暗是否可以,又應不應該被淨化,但是面對歷史的黑暗,我依然希望此去不要再有災禍、殺戮和爭端,但願大家永遠都能和平愉悅地在此散步騎車戲水放空……

  哪天我們再去跳烏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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