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前幾天，許久沒有過來留言的朋友問我夜晚的京都如何？這突然觸發了我許多的回憶，於是就想要來寫寫京都的夜晚。然而，坐在電腦前構思，才發現關於京都的夜晚，記憶總是片片段段，如同搖曳窗景裡望見的星星燈火，倏忽而迷離，宛如那個遙遠的初遇。

　　初次見面的夜京都，是新奇而迷惑的。因為搭錯交通工具而延誤了時間的我們，從地鐵站走出來的時候，第一眼望見的就是京都的夜色。車來車往的大馬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語言，異樣的光景閃現又消失，而我們卻是忙著尋找巷弄裡的旅館，全神貫注在地圖和路標上。真是可惜了啊！我想。關於一個城市的第一眼，似乎該受到更多的注目，但是黑夜使我們焦慮，飢餓使我們盲目，才剛從旅館出來的我們又忙著尋找食物......真的是無暇他顧呵！如今只記得一頭栽進洋食店，卻被老闆以不通英文為由請了出來；而好不容易找到熟悉且喜愛的StarBucks，又發現店內竟然沒有熱食的，雙重文化震撼。

　　雖然記憶是如此捉摸不定，但是總有些許鮮明的印象從我迷霧般腦海深處浮現出來，發出淡淡的幽光，或者，也許還是一道閃光......。

　　啊！就是這個。此刻，我彷彿看見大雷雨驟降的那個夜晚，人們紛紛走避，我們撐著臨時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小小雨傘在沒有騎樓的街道上疾走。闃黑潮濕如鏡的柏油路面上，紅色綠色以及藍色的反光就這麼恣意暈染著視線，雨滴在眼光所及的任何平面上跳躍舞蹈，到處都開起大片大片白茫茫的水花，包括踏出去的每一步......雷聲隆隆，電光霍霍，暴雨如針戳刺著袒露在外的手臂，麻麻的，如瀑布般擊打在傘面上，轟轟作響，而水霧自四面八方飛降，不多時已濕了半身。隔天，全京都的人都帶著雨傘出門了，難得地。

　　這是十年來印象中唯一的狂暴雨夜，震撼了初夏京城，也震撼了我們。

　　眼前場景一轉，暗夜裡靜寂無人的木屋町通，拼花石板路從腳底下一路向前延伸，反射著路旁店家流洩而出的七彩霓虹燈光。一旁的高瀨川靜靜的流動著，伴隨著細碎光影在水面上盪漾開來的，是河岸店家朦朧倒影。站在跨越河岸的石橋上，駐足，眼前一排仿古街燈蜿蜒向黑夜的天空......這是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微微細雨的夜晚，也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兩旁昏暗巷弄裡閃爍的店招燈光，彷彿需索著生吞寂寞靈魂似的，向著我們招手。幸而，我們一點也不寂寞，只沈醉在那彷如鴉片煙一般的浪漫印象裡，悠悠蕩蕩，一路享受著不被打擾的，只屬於我倆的夢幻世界。

　　多年之後，我們意外闖入另一個煙花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

　　那是甫入夜的先斗町通，狹窄蜿蜒如後巷的小小街道兩旁開滿了一間又一間的燒肉店與居酒屋，我們間雜在零零散散的遊人之中，恍如深入未知叢林部落探險一般，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卻又不敢看得太恣意。行走之間，屬於異國的笑聲細語在前前後後穿梭徘徊，空氣中瀰漫著燒烤的煙霧與醬汁的香氣，不經意間向上看去，兩排緋紅燈籠在屋簷下隨風招搖，而由兩岸屋簷所夾出的天空河道裡，一輪朦朧圓月在霧裡泅泳，伴隨著我們一路向前，晃晃悠悠......我們身在一個擁有魔法的國度之中，沒有喝酒卻早已微醺，深怕一個失神墜入迷離幻境而無法脫身，遂草草向一旁的巷道退出，穿過圍籬，眼前已是如常的夜晚街道，彷如剛剛才從夢中清醒一般，抬頭，月亮也早已脫身，淀舶在公園樹梢上了。

　　其實，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京都的夜晚會以怎樣的面貌出現，除非黑夜降臨。但就算是相同的夜晚，隨著腳步遞迴，京都也不停的變換著她的衣著與妝容，偶爾，你還可能望見一張慘綠的鬼臉。

　　記憶中的某個夜晚，走在四条與五条之間的河原町通上，路上行人依然匆忙，街燈與店招也還依然通明，店家卻幾乎都拉上了鐵門，平靜的夜晚才剛要開始。忽然一列重型摩托車伴隨著隆隆引擎聲與粗獷呼喊聲劃破了四下的平和與寂靜，彷彿百鬼夜行的隊伍，就這麼大張旗鼓穿越京城大道。在面面相覷而不敢作聲的路人眼中，我隱約看見了現代都市人也不敢輕易碰觸的，來自禁忌國度的黑暗居民。綠燈亮起，那群魑魅魍魎又呼嘯著向前席捲而去，倏忽消失在眼前。警報解除，人們宛如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恢復了原來匆忙的腳步，而我們則開始一路討論著關於古今都市黑暗面的異與同......。

　　然而鬼魅畢竟是與千年京都同生共存的，如同有善就有惡，有白天就有黑夜，有絢爛耀眼如夢的光之京城，就一定會有陰森幽暗似魘的闇之都市。問題是，黑暗就一定邪惡嗎？

　　我就親身參與過暗夜之中神與鬼共同演出的奇妙儀典。那是節分之夜的晴明神社，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小小的廣場上只有不到一百人的觀眾，前後短短不到半小時的祭典，看不見神也碰不到鬼，只有神官低聲唸誦祭文，只有巫女奮力引放弓矢，但是在那莊嚴肅穆又同時鬼氣森森的時刻，總覺得微弱燈光之外的陰影中應該隱約存在著些什麼。是來去忙碌的式神？還是奔走逃竄的妖鬼？而我們內心陰暗的角落裡，是否原本正躲藏著些什麼，也讓凌空而去的破魔矢給驅散了呢？轉頭一看，身旁的晴明坐像笑得多神秘......誰能說世間斷無神鬼？只是我們看不見，或是不願意看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