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一個與黑夜京都有關的戰慄體驗。

　　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哪一年？哪一天？行程如何？如今早已不復記憶。只隱約記得大概是在地鐵今出川站，時間約是晚上七八點之間，當我們沿著一條通道由車站北區往南區走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那條通道大約只有一百公尺長，燈光明亮，乾淨清爽。走著走著，我突然注意到周圍沒有任何人，四下非常的安靜，除了伴隨著異樣回音的腳步聲，聽不見任何聲音！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好像自己走在一條被世界遺忘了的無盡長廊上，來到了不屬於這個時空的世界......下一個瞬間，這個感覺就消失了，但是那種恐怖的心情依然盤據在腦海，直到走出通道，看見其他旅客，才終於放下心來。

　　唉呀！什麼神啊鬼啊的？京都的夜哪有這麼恐怖，都只是市井傳說罷了。真正的京都之夜，其實是充滿情致韻味的，光與影的舞台。

　　記得有一次在天黑之後爬上京都車站大階段的頂點，靠著觀景窗看出去，一片黑暗中，點點燈光如同繁星一般耀眼，而在閃爍通明的光暈與川流不息的燈流之間，一幢幢有著黝黑屋頂的廣大陰影區塊，正標記著白天裡人們絡繹不絕地參拜著的神社佛寺。嗯！那兩塊長方形黑洞應該是東西本願寺......啊！那個黑暗中隱約可見的曲線莫非是東寺五重塔？我們辨認著，猜測著，如同參與尋寶遊戲的孩童。而轉過身去要離開時，京都塔那巨大的光之柱瞬間攫住了我們的視線，直到乘著手扶梯緩緩回到地面，那美麗的燈影，讓我們久久無法自仰望之中脫身。

　　除了光與影的對比之外，夜晚其實也屬於聲音的舞台。

　　京都的夜晚，相對來說其實是相當寧靜的，尤其是市中心商業區以外的地方，八點過後就幾乎可以說是鴉雀無聲了。這種時刻，只要有一點點的聲音，立刻就能躍升舞台的主角。記得某個冬天的晚上，走在除了路燈之外皆已沈睡的千本通上，萬籟俱寂中忽然聽見一陣響亮而有節奏的梆子聲劃破寒冷空氣而來，啊！好美的聲音，那聲音澄澈而激越，蒼涼而淒清，在這樣的寒夜裡聽來特別動人。如此暮鼓晨鐘般的聲音，到底是怎麼來的呢？這麼想著的時候，只見三人一組的巡守隊員從巷子裡走出來，轉個彎又走進另一條巷子裡。此後我們一路走回旅館，前後竟碰到三組巡夜人，果然是與傳統精神緊緊相倚的西陣地區啊！老實說，當時好想跟在他們背後走上一段，但是又深怕在這般夜嵐人靜時在此閻魔鎮守之地附近亂闖，恐將誤入幽闇異界而不可自拔......。

　　怎麼寫著寫著又扯到黑暗世界去了？來個光明溫暖一點的畫面吧！只不過，恐怕對許多人來說很熟悉就是了。

　　夏夜裡燈火輝煌的四条通，正展開一場熱鬧而擁擠的燈籠博覽會。是的，那就是祇園祭的高潮，連續三天點燃京城夜晚的宵山。雖然已經參加過兩次祇園祭了，但宵山其實只去過一次，而且只待到六點多就匆匆逃離。為什麼呢？因為人潮實在是太擠了啊！想像一下，寬敞的四条通和兩旁的小路上如果同時都塞滿了人，還要出動警察維持單向通行的秩序，每分鐘移動速率不到五十公尺......那該是多麼壯觀的畫面？不過，光是看著沿路所有裝飾華麗的鉾車上下都掛滿了紙糊大燈籠，車上還坐滿了奮力演奏的樂手，流洩出熱鬧的祇園囃子聲，還有多采多姿的各式美麗浴衣和祭典攤位，那種聲光喧嘩的景象，搭配天鵝絨般的京都夜空......一切的辛苦與不便也就值得了吧！只是，當天空開始飄起陣陣細雨，想到隔天一大早還要趕早搶佔看山鉾巡行的好位子，就只好放棄繼續參觀的想法，鑽進地鐵站打道回府，當然，還是很擠啊！

　　關於夜晚的京都，其實有著太多的記憶，說也不完。此刻我從一團印象的雲霧中望見的，最後想說的夜京都，是關於在鴨川游泳的月亮。

　　那是我們與SANADA桑在京都相遇的夏天，那個晉見京都御苑貓老大的傍晚，離開御苑之後，我們一路散步前往賀茂大橋。抵達橋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完全暗下來了，我們靠著欄杆聊天，遠方的鴨川三角洲，有一小群人正在喧鬧著，底下的鴨川河原上，隱約可見情侶們按著等距離的老規矩坐成一排......這是一個典型的夏天夜晚，從河上吹來的涼風，稍稍抒解了一天的悶熱，我們一邊閒聊一邊眺望著河水，忽然間，我看見河面上出現了一個跳動的光點！那是月亮！月亮出來了！抬頭看天，光害嚴重的京都天空看不到什麼星星，只有一月孤懸，靜靜的，但是水面上的那顆就活潑多了，跳躍著，變化著，分解著，然後又恢復完整，週而復始。那畫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比那一夜的話題還要印象鮮明。

　　這些，就是我對夜京都的記憶，細碎，片段，無法與白日裡那些雄偉悠久的社寺古蹟與精緻典雅的庭園美景相提並論，但卻依然熠熠生輝，像是碎鑽一般，在我的記憶之海中散放著溫柔而深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