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重逢

　　從來都不知道，關於久別重逢，其實隱藏著破滅的可能。

　　再次登上日亞航的第一印象是愉快的，像似小時候逃學途中躲進附近的帆布倉庫，遠離了惱人的日常作息，安心於某種與世隔絕的自由，雀躍於即將展開的短暫冒險，還間雜著一點點不安，關於不確定的風險。

　　然而我們終將發現，有些東西就是不一樣了。首先是飛機上的午餐沒有上次好吃了，然後是對於窗外風景不再如上次那麼感動了，最後你甚至可能覺得身邊的人不再如上次風趣可愛了。你再一次懷疑起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夢雖然可能再續，但也隨時可能驚醒。

　　原來，所有的重逢都隱約帶著這樣的陰影。有相信就有可能懷疑，有約定就有可能錯過，有喜悅就有可能憂傷，有期待就有可能失落……但如此我們就不再相信重逢前的約定，也不再期待重逢後的喜悅了嗎？當然不能。於是我知道，你我也終將再次揮散心中的陰影，笑看我們的腳步一路行來，一路前去。

　　終於，飛機在一陣輕微震動之後在關西機場落了地；終於，特急列車「HARUKA（遙）」帶著我們穿越村鎮田野奔向京都車站；終於，東寺五重塔的身影在路旁覷空對著我們微笑；終於，走出車站一抬頭又望見了夜色中兀自散發乳白柔光的京都塔；終於，重逢了。

　　重逢了，在一年不見的京都街頭。嗅聞著微涼的向晚空氣，灰藍天光如常一點一點更加深邃。我們踩過亦曾踏經的石板道，一個轉彎，六角堂隱隱在望，晚風中忽然傳來一陣飄忽的，摻雜著味醂與味噌的，屬於印象中尋常日本巷弄的香氣，伴隨著隆隆的行李輪聲轟轟而來，仿若前世記憶一點一滴的甦醒，我們曾經在京都的記憶也一一浮現。

是了，我想起屬於這條小路的一切，高大的老樹從六角堂圍牆上伸展著茂密枝葉、自轉車店簷牆上經風歷雨的舊腳踏車、不知名的町家點心舖低調而深邃的門面……穿過杳無人煙的十字街口，路旁的香煙販賣機一如過往的靜靜亮著，再過去一點點，就是去年也曾投宿的旅館鴻臚。

今夜，我們又將再臨。

旅館

　　走進旅館鴻臚的房間，我們安心了，並不是因為終於得以放下行李歇歇腳，也不完全是因為房間跟去年一樣清爽，而是因為遇見了那個曾經接待過我們的人，一位略通英語的女侍大姊。

這就是我們會愛上京都的原因：彷彿所有一切就是會永遠待在那裡，從過去我們未曾相識於茫茫人海之前，到未來我們終將互忘於幽幽冥河之後，一切都會等在那裡，等我們再世為人，並且重逢，如是往往返返，生生輪迴。

很可笑不是？我們也只不過是第二次來，就幻想這一切的永恆。但事情在這裡彷彿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在這個城市裡，千年上下所有曾經存在的一切都如此併陳，未來或許也將一直共存共生下去……是的，我們如此相信。

關於旅館鴻臚的名稱由來，其實是有典故的。相傳漢武帝始置「大鴻臚」一職，主外賓之事，到南北朝時期以「鴻臚寺」為外交機構，自此歷代沿用。隋唐之後，鴻臚寺的制度也傳到日本，改名為「鴻臚館」，例如平安京內七条通一帶就設置了東西鴻臚館，專門接待外賓之用。因此，為旅館取名鴻臚，應該是寄寓該旅館可以成為外國旅客與和式旅館文化之間的橋樑之意，希望外國旅客也能輕鬆體驗和式旅館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個緣故，旅館鴻臚蓋成了一間現代化的旅館，有電梯，含浴廁，但是所有客房都是日式裝潢，並且在某些旅遊書裡以料理聞名。當初會選擇這間旅館，完全因為它是日亞航自由行套票中唯一一間和式旅館，但是之所以喜歡上它，除了矮几上的紫蘇茶和夕子餅，還有寬敞舒適的日式起居體驗，更重要的是美味的早餐和那位接待我們吃早餐的大姊。

說起鴻臚的早餐，曾住過和式旅館的人應該都不陌生。早上起床梳洗過後，師傅前來收妥寢具，將矮几擺設至房間中央，鋪好和式椅，引導穿著浴衣的我們落座之後，大姊帶來一個方形大木盤，裡面盛裝著的食物剛好擺滿一桌：鑄鐵小鍋裡冒著煙的湯葉豆腐、小圓陶碟裡五顏六色的京漬物、紅漆螺紋小湯碗裡的紫蘇醃蒜頭、黑漆方皿裡用紫蘇葉裹起的燒烤魚下巴，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精緻小菜……就是這般豐盛的傳統早餐，在二ＯＯ一年的那個最初的早晨給了我們一個華麗的京都印象，一個永遠無法取代的美感高潮。

　　這次，再度享用了如斯美味的一頓早餐之後，因為護照延誤而只能住一晚的我們，一大早就退了房，將行李寄放給櫃檯，出外遊玩。傍晚我們回來取行李的時候，大姊又站在路口鞠躬送行，於是我們因著如此仿若熟客般的禮遇而在心中承諾，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