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路樹

　　你曾說，台北的路樹不會說話。

　　從認識我之前很久，你就會跟樹說話了。你說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心電感應一樣，雖然沒有任何類似語言的東西存在於那裏，但你就是知道它們正在對你說話，它們也感受到了你的心情。而我雖然從未親身體驗，卻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你之於我就像是那樣微妙的存在，彷彿無言就道盡了萬語。

　　第一次從京都車站前往東寺的路上，在高架橋旁，我們遇到了一排穿著斑駁迷彩皮衣的路樹。你站在路旁對著樹幹撫摸了一會兒，奇怪於它們竟然也不會說話：「是因為附近的塵灰與混亂使得它們不願意開口了罷！跟台北一樣。」這麼說著的你，沒多久就轉身蹦跳著前去探望路邊人家繽紛的小花圃，把那些啞巴樹給忘了。但我難以忘記的是，前一刻還站在樹前輕撫著枝幹仰望的你，美麗得有如流落都市叢林的精靈。

　　再續京都之旅的那個早晨，出了六角通右轉烏丸通，路上行人已然匆忙。我們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抬頭一看，整排禿瘦路樹在這條堆滿金融大廈的街道兩旁站成一種巍峨的姿容，像似戟指向天的老者喃喃。微風吹過，一片猶掛枝頭的葉子放開執著已久的手緩緩落了下來，你抬頭在空寂的枝幹之間搜索，為依然堅持的黃葉加油。

陽光很亮，天空很藍，淺白色的主幹直直戳進被大樓切割後殘存的天空裡，而盤曲虯結的禿枝則宛如箕張的手指，向著秋日的高遠晴空抓索著些什麼，是向秋風索討落葉，還是朝春光祈求新芽？我不懂樹的語言，無從知曉答案，也不記得你有沒有說過它們是否會說話。但我確實記得的是，縱使來來往往的腳踏車不斷催動鈴聲示警，我倆攜手在這樣的樹下站著，震驚於這樣的姿態，這樣的畫面，久久不能移動腳步。

　　第三次與京都相遇，在三十三間堂前，七条通上，我們發現了一排枝頭上開滿了花朵的路樹。每一株樹的花色都不太一樣，純白的、粉紅的、淡紫的……樹們各自展露繽紛色彩，彷彿爭吵著要搶奪路人眼光。我左右環顧了一會兒，才在樹下找到一個木牌，上面寫著一個奇特的名字，叫「サルスベリ」，直翻成中文是「猴滑樹」，也就是說這種樹的樹幹很平滑，連猴子攀爬時都會不小心滑下來的意思。

　　後來才知道，這其實就是中文稱為「紫薇」的植物，也有人叫它「百日紅」，因為花期很長而有了這個別名。據說紫薇原產於印度，唐朝時就已成為長安城內常見的路樹。而我們大老遠前來京都懷想唐朝，這些樹就在路旁靜候我們的相認，彷彿七嘴八舌地對我說：「看！我在這兒！」

　　這輩子，我第一次遇到了會說話的路樹，在始料未及的異國街頭。

舞台

　　告別烏丸通的老樹之後，我們搭車前往東山，拜訪洛東名剎清水寺。

　　上次前來的時候，我們專注於探訪各式各樣的清水燒，在二年坂與產寧坂之間往復盤桓了一整個下午，到達寺門前已是關門時刻，只來得及坐在階梯上看夕陽。因此，這一次我們決定顛倒行程，先進清水寺參拜，之後再看清水燒。

　　我想，清水寺最著名的景點該是清水舞台吧！所謂的舞台，其實是正殿前方伸展出去的平台，伸出於山崖邊緣，下面用工法繁複的無釘木柱支撐。那天的陽光很燦爛，空氣中透出絲絲寒意，從我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因而如此澄澈通透，這就是北國之秋麼？雖然不是假日，這裡依然人來人往，我們以如履薄冰的心情走上數百年來遊人如織走過的舞台，順著略微向下傾斜地伸出的木質地板來到欄杆邊緣，凝望，眼前一片天開地朗，漫山杏黃楓紅之外，是如濤起伏的市區樓宇，京都塔在陽光下突出於其間，純白的塔身在晴空下閃閃發光，宛如海中燈塔。

　　然而視野雖好，想起這個不用一釘便危危建起的古老舞台，數百年來歷經風吹雨打，任萬千遊人香客留連駐足，真是辛苦它了。此刻遊人越來越多，為免增加古蹟負擔，遂不敢多作停留，急急走向偏殿的遊廊。驀然回首，舞台及洛東風光一覽無遺，原來這裡才是清水寺的精華！但這精華之所以讓我迷醉，難道不是因為你回首對我放出的粲然一笑麼？那笑容如陽光，暖暖的籠罩著眼前的世界，週遭的嘈雜擾攘頓時退得很遠很遠……人聲縹緲，人影朦朧，千年古寺於焉變成你我專注對望的舞台。　　

順著階梯往下，不久便來到知名的「音羽の瀧」，這裡又展開了另外一種演出。這個小瀑布共有三道水流，人們站在屋簷底下，伸出長杓從細長的水流接取飲用。據說從取水者的角度看過去，右邊是「學業成就」，中間是「戀愛成就」，左邊則是「延命長壽」。信眾只能從中選擇一個，而且只能喝一口，喝太多效用減半，更貪心的就一點用都沒有了。「好想全部都要！」「該選哪一個呢？」看著猶豫不決或者一心一意的人們，我們再度相視而笑。

是的，我們不必選也不用喝，因為兩心相繫已是幸福的明證。

走下山谷，跨出側門，鋪天蓋地的各色楓葉便輪番亮相，紅的透紅，黃的亮黃，綠的嫩綠，還有自枝葉間隙處篩落的晴藍天空，以及鋪滿浮萍落葉的青翠池塘……原來這一場的主角是大自然，而我們則變成了配角，不，該是變成了鼓掌讚嘆的觀眾，在清水寺下五彩繽紛的楓林舞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