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這是什麼題目啊？』

當靈感降臨的時候，我不禁這麼問著自己。

二零二一年的第二天早上九點多，我與妻坐在客廳裡，小圓桌上杯盤狼藉的早餐還沒收下去，已成灰燼的松榮堂『芳輪堀川』猶仍散發淡淡殘香，收音機裡傳來『新天堂樂園』熟悉的旋律，我們一秒就淹沒在深沈的思緒之潮裡。

一邊收拾杯盤一邊享受聲波在屋裡擴散帶來的微醺感，我那還沒完全暖機的身體與心情隨著浪潮輕輕晃動，卻又隱約覺得那夾藏著些許疙瘩的旋律是Remix後的版本，有點掃興。

一曲播完，我立刻關掉客廳音響上的收音機，轉身從CD架上找到新天堂樂園的原聲帶，放進書房的電腦裡，用另一組喇叭播放。

『啊！這才是美好的音樂。』

忍不住讚嘆了一句之後，心情卻隨著旋律低迴盤旋，接著突如其來地跌進幽深谷底。

過去這一年來，不要說天堂了，我們微不足道的樂園正一個接一個的失速墜落著……。先是小太陽子敏的過世，然後全世界瞬間陷入瘟疫蔓延的恐怖漩渦，喜歡的老明星一一殞落，金馬影展的選片喜好逐漸遠離我們，國內外的政治局勢越來越紊亂，民主社會正面臨巨大挑戰，喜愛的餐廳不是關門就是變了味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踏上京都的土地……整個世界正在悄悄往我們所不喜歡的方向改變，匹夫無力可回天。

音樂依然美好，但是心情就是高興不起來。

其實，這樣的改變已經持續好一段時間了，瘟疫只是加速摧枯拉朽的推手而已。大約從二零一零年前後吧！台灣社會就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腳步而起舞。中產階級（如果台灣有的話）花了幾十年歲月辛苦構築起來的文明堡壘逐漸崩壞，我們只能步步退守，一點一點放棄新世紀初期攜手體驗過的美好生活步調。

那美好的十年，曾經讓我們誤以為只要提升自己的品味，堅持自己的選擇，就算跟大多數人都不一樣也沒關係。不，正因為跟大多數的人不一樣，所以我們的喜愛才更加深刻而特別。

然而這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誤解，一個建築在脆弱岩盤上的孤絕城堡，一場醒來才發現渾身是傷的虛無幻夢。

夢醒了，如今的我們已是半百之人，朋友和歡樂越來越少，病痛和煩惱卻越來越多。這時才發現，人活著其實就是不斷的失落著，可是年輕的時候也不斷會有新的邂逅與發現，手中的籌碼看起來總是有增無減；而人過中年之後，習慣與知識逐漸拖住我們探索新事物的腳步，總以為自己知道的比以前多，殊不知已經落入自己構築的牢籠，越來越難跨步出去了。

隨著自以為是的樂園們不斷崩毀失落，通往新天地的門扉也逐漸闔起變窄，突然清醒的我們眼看著美好的事物如細沙不斷自指隙間滲落消逝，遂開始驚慌失措起來。

我忽然稍微有一點理解了朱自清是如何寫出『匆匆』這篇文章的，雖然令我們恐懼的事物不太一樣，但那想在虛空中挽留住什麼的心情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美好的音樂與對京都的回憶又再一次拯救了我。

旋律流轉，有時低吟哀傷，有時悠揚溫柔，也有時高亢激昂。它隨時都在變化，呼應著我們的心事，也撫慰著我們的情緒。是的，它彷彿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可以在不知不覺之間移開壓在心頭上的某些東西，又悄悄把另外一些什麼一點一點地填補進來。

此刻，當我正坐在電腦前一邊寫稿一邊專注傾聽的時候，一絲寒意透過玻璃窗滲透過來，思緒瞬間被帶回到那些難以忘懷的熟悉巷弄。大阪東淀川小鎮民宿前對著我們搖尾吐舌，此刻早已前往黃泉彼岸的民宿老狗；今出川通上的狹窄人行道旁，那間如今已經變成停車場的褟褟米工房；六角通上曾讓我們驚艷讚嘆，後來卻因故不再造訪的料理旅館；一間又一間消失在地圖上，再也無法重遊的舒適町家小店……。

很悲傷，很無奈，甚至很殘酷，但是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回頭探視，又屢屢被記憶中殘留的微弱溫度光影與馨香所包圍，然後被療癒了。畢竟，我們無法找回逝去的一切，但是記憶會一直在那裡，美好而純淨，不會變調也不受污染。隨時想起，就會滿溢帶著微微悲傷的溫暖。

美好的音樂也是，京都的記憶也是，自己的心也是。

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能往前走，揮別挽留不住的，珍惜尚在身邊的，迎接即將邂逅的。

就算失落的越來越快，擁有的越來越輕，發現的越來越少，而整個世界只會越來越讓人討厭，也沒有關係。此刻的我們還不算太老，還有音樂、還有記憶、還有書本、還有筆和鍵盤、還有一小步一小步往前進的勇氣。

就像那天在廣播上聽了新天堂樂園之後，我們忽然決定換掉用了二十年，唱盤已經壞掉的組合音響。雖然新的音響因為音箱等級的問題在音質等各方面讓人不甚滿意，甚至某幾片CD播放出來有點不忍卒聽（而不幸的是，新天堂樂園偏偏正是後者）……但是因為買了新機器，想要找到最適合的擺放位置而不斷更換客廳布置，打掃將近二十年沒有碰觸的死角，清洗差不多時間沒有換洗的桌巾，重新整理了手邊的音樂CD收藏，又為了試聽而與許多好幾年未曾接觸的音樂老友重逢了。

雖然，新產生的問題不斷冒出來，如何重新安排某些東西的擺放位置真是讓我們傷透了腦筋，而且，直到現在還沒有搞定。

看著每天都在些微變化的客廳一角，一個既熟悉又嶄新的天堂樂園正隱隱成形。於是，我確信未來還有許多新的邂逅在轉角等著我們，而舊的回憶也隨時在腦海中聽候我們召喚。我想，這或許就是釋放出災難與瘟疫之後，潘朵拉的盒子裡最後留下的那一絲希望吧！

二零二一年的第七天晚上七點多，我與妻依然坐在客廳裡，在音樂的環繞中度過又一段療癒時光。

啊啊！這些我其實都是知道的，只是一時在音樂之潮裡迷走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