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癮士又開了一個新系列？沒錯。不過，這一次一開始並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二零二一年的初春，一切都處在一種莫名的渾沌與混亂之中，外界如此，癮士身邊還有自己亦如此。在這樣的時候，總是難以靜下心來寫稿子。碰巧剛剛結束一個企劃，稍微閒下來一點，而越來越難寫的日本寺廟建築文又暫時還不敢碰觸，於是腳步就遲疑了，怠惰了，停滯不前了。

怎麼辦呢？這時妻說話了：『那就翻箱倒櫃找出以前在京都買的紀念品，寫寫對那些東西的回憶如何？』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方法，但執行起來應該不算太困難。畢竟，戀京癮士我並不是喜歡買東西的人，日常生活中如此，出門在外也依然如此。當然，總是會有心動的時候，或者該說隨時隨地都在心動，因為日本人實在太懂得行銷了。但其實說真的，動手掏錢的瞬間總會這麼想著：『這玩意兒我買回去要做什麼？』於是十次裡面總有五六次以上打了退堂鼓。

上京十趟，癮士想了又想，帶回來的紀念品應該算是少的了。而且通常以實用的居多，也就是說，買回來的東西裡面，目前正在使用或是曾經拿出來用的比例很高。

然而就連這樣的癮士也有失控暴走的時候。

看著手邊從專門收藏京都紀念品的箱子底挖出來的小吊飾，有一些已經幾乎被我遺忘。這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買的呢？花了多少錢呢？買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呢？仔細想想或許想得起來，或許查查筆記本，或者對照發票，還是應該找一下照片檔？但無論如何，想要喚起對它們的記憶，總歸是需要耗費一番功夫。

我忽然發現，如果不是妻提出這個企劃，我恐怕根本不會想起那些孩子們。

所以，為了這些日常使用中的京小物，以及那些被掩蓋在瓦礫堆下的京記憶，我想動手來寫就是對它們的感謝與補償。至於題目裡的『唯物』兩字，不用想太多，就只是告訴自己，這一篇的重點是那些紀念品，我或者京都在這裡只是配角，它們才是主角。

那麼這第一篇要寫點什麼呢？

在我為了尋找靈感檢視這些京都紀念品的過程中，我發現十九年前所購買的第一個紀念品竟然就是目前仍然愛用的書籤。這枚書籤，我一直夾在『寺社建築的鑑賞基礎知識』這本書裡，見證著我一路以來書寫日本古建築文的足跡。我想，這應該是很有紀念意義的，就拿它來寫這第一篇罷。

這是二零零一年初次上京的第六天，在銀閣寺裡購買的金屬製書籤。正面淺淺地蝕刻出銀閣寺境內的圖樣，只有銀閣和角落放大了的向月台用細細的黑線勾勒，低調的設計看起來非常雅致。拿在手中，異常輕盈而又略帶冰冷的手感讓人為之訝異，十九年來未曾生鏽變色的品質也讓人驚艷。這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呢？是鋁合金嗎？還是鈦合金？

總之，這是一枚質感很好又堅固耐用的書籤，夾在書頁裡雖然沒有紙質的親和多彩與竹木質的溫潤馨香，卻也帶著一絲不苟的堅毅與冷澈，特別適合滿載專業知識的參考用書。

翻過來，書籤的背面用纖細優美的字體印了創建者足利義政在此地所寫的和歌：

『我が庵は月待山の麓にて

かたふく空の影

惜しそ思う』

那是什麼意思呢？大概是說：『我的草庵就在月待山麓下，月光斜披山肩，投下天空的陰影，令人感慨萬千』

老實說，我的日文很差，上面這段譯文很可能錯誤百出，但是看著足利義政寫下的文字，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義政坐在銀閣內等待月光斜斜從山肩透出光影的印象，就這麼寫了下來，而這也是我對銀閣最美的想像。

我不知道義政等待的到底是光還是影，到底是明月還是虛空，到底是現實的美景還是幻想的夢境，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破了一切還是執著於諸般……只是，看著這段文字，猜測著詩意之間，竟然也跟著感慨萬千起來。

忽然想到，是啊！閱讀約莫也是這樣的吧！？在想像與真實之間，在逸樂與器用之間，在耽美與求知之間，你的選擇是什麼？此刻，在書籤背後看見這樣醍醐灌頂般的文字，我不禁沉吟再三。

不只如此，這十九年來的京都夢，到底是虛擲光陰枉費金錢，抑或累積見聞拓展視野？

而我知道的是，美好的事物都是如此脆弱、如此短暫、如此模糊難辨虛無縹緲。也就是因為如此，才更加值得等待與追求。

我還是跟義政一樣靜靜等待好了，月光很美的，京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