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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從討厭的惡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其實還在另一個夢裡,不斷的驚醒,又不斷的被另一個虛實難辨的夢境吞噬,陷入永劫回歸的恐怖連環之中,怎麼樣都無法真正的清醒過來……。

  終於讀完了,森見登美彥老師最新的小說作品,『夜行』。

  說起這本小說,早在兩年前(2016)就已經在台北的紀伊國屋書店櫃臺上看到日文版,可是一直等都沒有要出中文版的消息。去年底,有位讀友在『癮士看森見登美彥』文章中留了言,問我關於『夜行』這本書的想法。當時我還在想說:『你真好!都可以直接讀日文,我還在等中文版呢!』結果今年初終於在紀伊國屋書店看到了中文版。啊!該不會那位朋友其實讀的是試閱本吧!?怎麼那麼好!?

  買回來之後,我立刻讀了兩遍。

  如果你是戀京癮士多年的讀友,應該知道一本書我只讀一遍是沒辦法寫閱讀心得的,必需要讀過兩遍甚至三遍以上,腦海中才能開始浮現寫作書評的靈感。像是村上春樹最新出版的大長篇『刺殺騎士團長』(也是去年底出中文版),我就只有讀一遍的時間,所以雖然有一些零碎的想法,卻還沒有辦法動筆寫。

  倒是,森見老師的小說畢竟篇幅比較短,內容也比較輕鬆易讀,所以雖然上京在即,我還是擠出時間很快的讀完了兩遍。或許應該要再讀一遍再寫的,不過既然已經有人來問了,我還是趕快與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感想吧!剛好也權充回應那位未具名讀友的答覆。

  言歸正傳,癮士眼中的森見登美彥『夜行』。

  該怎麼說呢?自從『企鵝公路』發表以來,森見老師開始把觸角(或魔掌)伸出京都,這一本的故事雖然從京都車站出發,最後也還是回歸到鞍馬,但是中間的幾篇故事完全都在日本各地奔走,簡直就是現代版的『東海道中膝栗毛』嘛!

  為什麼我會這麼聯想呢?所謂的『東海道中膝栗毛』,是江戶時代著名的遊記小說,以從江戶出發,途經五十三處宿場,最後抵達京都,然後再輾轉前往伊勢神宮的參拜行程做為故事背景,描述彌次郎兵衛和喜多八兩位小人物的一系列滑稽故事。

  當時因為江戶人實在太著迷於沿著東海道到京都旅行,還順便去伊勢神宮參拜這檔事兒了,甚至有浮世繪名家歌川廣重專門為這個參拜行程畫了一系列的五十五幅(還包含起點江戶和終點京都)作品,這就是著名的『東海道五十三次』。

  而在『夜行』這本小說中,森見老師也虛擬了一位名為『岸田道生』的銅版畫家,這位畫家在鴨川畔的畫室裡一共畫了四十八幅名為『夜行』的系列作品,每一幅都是以火車沿線的地名作為副標題,例如『夜行——鞍馬』『夜行——津輕』等等,而且每一幅畫中都有一個看不見臉孔的年輕女子在夜晚的鐵路旁向觀賞者招手。小說中的五個章節就是故事的主角『大橋』與他的四位朋友,分別在五個系列畫作描繪的地點旅行時碰到的五段各自獨立又彼此牽扯的妖異故事。

  是說,你們是否有人跟我一樣,對『岸田道生』這個名字產生了一點輕微的既視感?是的,日本真的有一位畫家叫做『岸田劉生』,據說他一生一共畫了七十幅以女兒『麗子』為模特兒的少女肖像畫云云……。

咦?難道『東海道五十三次』和『麗子像』的創作概念合體之後,就變成了『夜行』系列的原型?

  這樣已經很複雜了嗎?まだまだ,這可是森見登美彥的書耶!一切才剛要開始而已呢!不過,接下來的部分即將進入雷區,還沒讀過這本書,還想享受閱讀樂趣的朋友請先看到這裡就好,真的。

  好吧!假定你已經讀過『夜行』了。那麼你一定知道,這本書裡幾乎所有的角色們其實都陷入了某種難以逃脫的連鎖迷宮惡夢裡,就像我在文章一開始所描述的那樣。

  例如在『尾道』中,『中井』面對的是與妻子關係逐漸疏遠的迷宮;在『奧飛驒』中,『武田』面對的是介於同事和同事女友之間的三角關係迷宮;在『津輕』中,『藤村』面對的是與自己的另一個人格(?)的認同迷宮;在『天龍峽』中,『田邊』面對的是對岸田沙龍的依戀迷宮;而在『鞍馬』中,『大橋』與『長谷川』各自面對的則是對失蹤或者錯過的缺憾迷宮……。

  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迷宮惡夢裡,日常生活中清楚而明確的界線被模糊了,人們漸漸的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這邊和那邊,真實和虛幻,裡面和外面,施暴者和被害者,記憶和謊言,他人和自我,甚至生和死……。

  讀著讀著,我突然想起森見登美彥的另外兩本小說,『宵山萬花筒』和『狐的故事』。是的,如你所知,這一本在森見登美彥小宇宙中其實屬於暗黑鬼魅的那一類,而且,集前兩本同類型作品之大成。寫作筆法和情境描繪比較偏向『狐的故事』那種陰森森而黏膩膩的感覺;但篇章構成與主題意旨卻比較近似『宵山萬花筒』這般錯綜複雜卻渾然一體的結構。

  簡單來說,借用『宵山萬花筒』中紅色浴衣小女孩的話:『所有的人是一個人,一個人是所有的人』來看『夜行』,你會發現這本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之間有一種模糊的相似性,或者可以用『鏡像』來解釋,而所有的女性角色其實都隱約指涉在鞍馬火祭的夜晚失蹤的『長谷川』。

於是,在『尾道』裡,中井的太太和旅館服務生的太太是一組;在『奧飛驒』裡,『美彌』和『琉璃』這對姊妹是一組;在『津輕』裡,藤村鈴子和小學同學『佳奈』是一組;在『天龍峽』裡,高中女生和岸田道生筆下的女人是一組;到了『鞍馬』裡,十年前失蹤了的長谷川和嫁給岸田道生的長谷川是一組……。

這些鏡像彼此之間交互投射,且最後都指涉到長谷川身上(例如『尾道』中房東太太的孫女和『天龍峽』裡的女高中生,其實都是長谷川)。也就是說,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是長谷川的化身,或者是每一篇章的敘述者心中隱約追尋思念的對象。

而讀到最後一章我們才恍然大悟,這整部小說的所有岸田道生的畫作,其實也都是追尋著他印象中的神秘女子,也就是長谷川而畫出來的。也就是說,這整部小說其實一直圍繞著神秘的長谷川打轉,嗯,或者我該說,是長谷川穿梭在整部小說裡,如同西洋神話裡的夢魔一般,在無盡的夢境裡魅惑著所有的人,甚至身為讀者的我們。

最後,我甚至發現大橋(但他是男生喔!這裡連男女的界線都模糊掉了呢)和長谷川其實也可以看成是一組鏡像。在這裡,森見登美彥大神導入了『四疊半宿舍,青春迷走』裡的平行時空概念,在大橋所在的時空裡,十年前在鞍馬火祭失蹤的是長谷川,已經過世的岸田道生畫了四十八幅『夜行』,而到了另一個時空裡,那一夜失蹤的卻變成了大橋自己,而還活者的岸田道生則為他的妻子長谷川畫了四十八幅『曙光』。

結果,在鞍馬火祭的神秘夜晚,大橋意外闖入了另外那個他失蹤了十年的平行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大橋和長谷川重逢了,彷彿穿越了生死的界線,得以彼此好好說了再見似的,然後再穿越宛如鏡像的世界,回到自己的現實,讓整個故事成了一幅陰陽相嵌的太極圖。

其實,不只是大橋,這個故事裡的另外四位主角,恐怕也都各自闖入了另外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裡,他們身邊的朋友與親人都失蹤了,或者連他們自己也失蹤了,然後在完成了各自的告別或領悟之後,又再度返回現實的世界這邊來,於是才有了你現在所看到的這幾篇故事。然而,在讀者眼前的這個大橋與四位朋友在下著大雨的鞍馬旅社裡說著『百物語』的世界,真的是最初也是最終的現實嗎?而對於自由來去於各個平行世界的長谷川而言,現實又是什麼?

走筆至此,我不禁要問,森見登美彥到底要藉著這本複雜而詭異的小說表達什麼?

我想了又想,或許,答案就隱藏在那兩組系列作品的標題裡:『夜行』和『曙光』。夜晚是神秘而美麗的,在界線模糊的夜晚世界裡,人們可以和自己的內心對話,也可以和失蹤或死去的親朋好友對話。但是人們不該耽於這種模糊迷離的狀態,因為夜晚同時也是危險而殘酷的,過於流連其中,就有永遠迷失的可能。唯一能夠走出迷宮的方法,或許就是好好和過去的自己(或對方)說再見,然後在曙光照耀之中回到現實的世界。

於是,白天過後黑夜還會降臨,恍如無盡的夜行走到終點又可以望見曙光,如此日夜生死的輪轉交替,就是生命的本質,也是人類文化最深處的潛在根源。

也或許,耽溺的其實是森見登美彥老師呢!據說這一本小說從最初連載開始,至今已經匆匆過了十年光陰,為什麼這麼薄薄的一本竟要花上十年的時間才能寫完?而這些年,他為什麼這麼執著於神隱(神秘失蹤)與生死這樣的主題呢?難道在他的人生中,也正面對著與對他來說很重要的誰生離死別的缺憾,因而需要不斷透過小說創作來進行自我治療呢?

我不知道,但我確實知道的是,『夜行』是一本既優美又恐怖的小說,每一次閱讀,就像是陷入了連環夢境般的平行時空一樣,於是藉著閱讀,我也搭上了夢裡的夜行列車,隨著森見登美彥充滿魅惑的文字,參與了一場百鬼夜行。

這麼說來,耽溺在無盡夢魘裡的,恐怕是迷戀森見登美彥小說世界的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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