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在旅行的時候，你會買伴手禮送人嗎？關於那些送出去的伴手禮，你還記得些什麼？哪一年？在哪裡？買了什麼？最後送給了誰？對方反應如何？

真要說起來，戀京癮士我算是比較少買伴手禮送人的，朋友少又自私的傢伙。

而且，我幾乎都是為了特定的人，到特定的地方選購，幾乎不曾只為了想買而買，或直到回國才開始分配什麼要送給誰，之類的。所以，除了甜點類不算的話，我幾乎都記得曾經送給誰誰誰什麼什麼，是為了什麼而送，在哪間店找到的……大概。

在這些伴手禮中，很神奇的是，有少數幾件最後又回到了我的手邊。當然，並不是Ａ送給Ｂ，Ｂ轉送給Ｃ，Ｃ再轉送給Ａ的那一種情況，那太悲慘了。

其中一件，當事人是很親近的家人，他自覺用不到，於是後來又送還給我，當然，這算是一個有點失敗的禮物。不過我很感謝這位家人，因為那件禮物我自己也算喜歡。與其用不到收在抽屜角落最後被遺忘或丟棄，讓它回到我手邊真的好多了。

另外一件就是今天的主角。

那是二零零二年，第二次上京之旅，也是我和妻的蜜月旅行。抵達京都的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奔赴上回過門而不入的清水寺。

記得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氣溫有點微涼，但是陽光還是很燦爛，天空很藍很清澈，白雲的邊邊鑲著金光，是受到神明祝福的愉悅早晨。一路瞪大著新奇的雙眼東看西看，就看到了掛在授與所牆上販賣的那一枚繪馬。

老實說，戀京十九年來，我很少看到這麼清爽美麗又高雅的繪馬。畫面中央只有一匹掛著精美鞍轡，身形優雅的白馬。那匹馬眼神犀利，充滿了傲氣與自信，口中銜著一枝橫斜白梅，四隻強健有力的馬蹄畫出一道上揚的拋物線，馬鬃和馬尾也精神抖擻地昂揚著，彷彿正撒開步伐奔馳。除此之外只有角落裡一枚墨色淺淡的『音羽山清水寺』印，畫面裡沒有多餘的東西。

看到那枚繪馬的時候，我就知道要買下來送給誰了。

岳父是一位剛正不阿的退休軍官，擅長書法與繪畫，家中牆上掛滿了他自己興來親書手繪，蒼勁有力的唐人詩句與四季花鳥。記得妻曾說，岳父最喜歡馬，經常在旅遊時帶回的紀念品都是與馬有關的雕刻與圖樣。如此一來事情就簡單了，畢竟要在日本選購禮品送給直接或間接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兵，還真是一件困難的事。

俊朗的白馬配上孤傲的白梅，當然就該送給高潔的老人，三者相得益彰。除此之外，那繪馬其實還包含了我們夫妻倆祈願祝福的心意。

岳父的身體一直都很硬朗，但是在我們認識之前不久不幸罹患癌症，並且在我們結婚前後病情已經開始迅速發展。蜜月旅行期間，每隔一兩天，妻和我都會在晚上尋找住所附近的電話亭打回家報平安。無論玻璃小屋外頭是燈火通明還是闃靜無人，透過電話線路遠遠傳來的老人家的聲音都透露著些許振奮的刻意，看著妻與岳父通電話的背影，不知為何就是感到一絲寂寞與哀愁。

我們當然希望他的身體可以恢復健康，送上這匹在本堂外遙遙向本尊秘佛十一面千手觀音默禱過的白馬，就是祈願他老人家可以像這匹馬一樣精神奕奕。同時，在日本繪馬起源的傳說中，若是大雨成災就要向貴船神社獻上一匹白馬來祈求止雨，而我們也希望岳父的病情可以就此雨過天晴。

回國後，我們立刻回到娘家，向老人家獻上我們的心意，岳父大人果然非常喜歡，一直說那馬的姿態真漂亮，畫得很好云云。等到下一次我們再回去看他的時候，繪馬已經掛在客廳的牆上，與他那些字畫融為一體了。

可惜的是，老人家起起伏伏的病情最終還是沒有好轉，將近一年之後，岳父放下挑了一輩子的家國重擔，揮著兩袖清風雲遊去了。

岳父離開之後，我好幾次看著牆上越來越孤寂的字畫與繪馬，原本想說就這樣一直保留原樣也好。不過日後因緣際會，那枚繪馬又回到了我們手裡。

如今，岳父的繪馬就放在背後書架的高處，對面牆上掛著我外婆手繪的雄雞掛軸，兩位老人家就這樣日日慈愛地俯視著我書寫讀書的身影。還不只如此，遷居金門的好友自刻的版畫，遠在北京的同學手寫的詩句……如是，彷彿我們的日常生活是被不在身邊的親人好友守護著似的，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突然發現，難怪我們總是把書房當成客廳餐廳起居室來使用，因為這是整間屋子裡最有家的感覺，待起來最舒適，讓人感到幸福的房間。而背後的原因，可能不僅僅是因為放滿我們心愛的書本而已。

送出去的禮物最後又回到身邊，變成了護身符一般的存在。對此，我心懷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