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夜色綺麗，夕陽消逝後的殘留天光尚未黯淡下來，遂在天邊留下一抹漸層光幕，為孓然路樹與熱鬧燈火鋪就燦爛舞台……。

然而天色雖好，我們卻沒有為滿溢而出的讚嘆停留，因為精彩了一整個下午之後，飢餓已然如影隨形，縱使才剛吃下的甜點也無法填滿身心那愈發深濃的空虛。於是，趁著晚風，我們一路騎車劃過今出川通，向西踏上歸途。

是說，今天的晚餐要去哪裡吃呢？

旅宿西陣已然是第四回的我們，關於各式各樣與美好飲食經驗相遇的地點，腦海中其實有許多選擇。不過，其中半數不是已經悄悄變質，就是黯然消逝於時間的洪流裡，只能在片段記憶裡默默追想了。

於是我又惆悵地想起，就在昨天，我們才剛親眼確認了某間舊識的消逝……。

其實，也才過了幾年而已不是嗎？但是這幾年，西陣的改變也未免太多太快了。多少沈穩洗鍊的老房子，先是改裝成店家然後再變成停車場或工地，多少打著町家建築與健康飲食旗號的新興餐廳，陸續冒出頭來又一一沉落下去……在這場與流行風向和都更速度對決的艱苦戰場上，誰留得下來？又能堅持多久？

想到這裡，不禁暗自揣想，我們今晚想去的那間店，此刻還開著嗎？不，我確定它並沒有消失，但是過去這兩天，已經有過太多的失落，太多的不確定。我對我們是否依然受到京都大神保佑，是否旅途的一切都能平安順利？開始有點擔心起來。至少，在這疲勞度逐漸累積的夜裡。

當我們離開大馬路，鑽進宛如迷宮街道般的西陣巷弄之後，縱使腦海中依然盤桓著許多擔心與懷疑，但是騎著騎著，一股莫名的親切感與安全感還是逐漸湧起。於是，腳下踩踏的力道也不禁稍微提高了一點。

注意到的時候，遠方天空雖然猶仍明亮，周邊卻已完全暗沈下來了。在越來越深濃的夜色中，僅憑一束孱弱腳踏車燈穿過空無幾人的深深西陣巷弄……啊！錯了，其實是有路燈的，可是那每一盞之間相距遙遠的路燈，在一整路幾乎不太有其他燈光的黑暗巷弄裡，反而顯得明亮處淒冷而孤寂，黑暗處又更加陰森了。我們彷彿行走在光與暗交錯閃現而沒有出口的漫長隧道裡，宛如夢境。

而不斷提醒自己此刻絕非夢境的，或許就是比之平時更加清楚的感官了：寒風颯颯刮過臉頰，口鼻呼出的白煙便瞬間消散；不知從那一家的窗口飄來陣陣食物醬汁的濃郁香氣；四下幾乎是靜寂的，只依稀聽聞自己的腳踏車輪軸輕微的唧唧運轉聲……剛剛大馬路上的通明燈火與穿流人車彷彿才是夢境，唯此刻的森冷淒清方為真實。

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西陣深冬夜晚，闃靜、漆黑、寒冷……只是，在飢寒交迫的疲憊身體與不確定餐廳有沒有營業的忐忑心情作祟之下，總覺得這一切較之往常更加孤寂黯淡了。

而這份孤寂與黯淡，難道不也是因為在巷弄間穿梭來去的時候，就算看得不是很清楚，總感覺停車場與工地的密度，較之幾年前似乎又更加提高了呢？

幸而，轉過某個依稀有點印象的巷口，先是看見了那盞掛在門外菜單板上的孤單小燈泡，緊接著就是從玻璃窗溢出來的滿室橘黃亮光迎接了我們。

至於那晚我們都吃了些什麼，而那又是怎樣的一家店，還請容我在此藏拙，畢竟描寫美食並非我的專長。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離開那家店的時候，我們很高興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食物本身的美味程度又更進了一步，也慶幸老闆娘在經歷這些年的閉店潮後依然還能夠維持著小小一片天地。

只是，當年驚訝於我們這兩個不通日語的外國人怎麼會找到她的店，卻還是熱情地用簡單的英語夾雜日語，不斷嘗試著想要向我們解釋『キムチ』（韓式泡菜）是什麼的老闆娘，如今或許早已接受過許多外國觀光客的震撼洗禮，雖然笑容與親切依舊，卻在菜單旁寫著『抱歉我不會講英文』之類的文字。或許這也是一種確保服務品質的委婉安排，但我卻稍微有點懷念起以前來。

後來才知道，就在四年前的同樣這一天傍晚，我們也是先來這家溫馨的小店吃晚餐，然後回旅館稍微休息一下，就接著去參加晴明節分星祭的。或許心境上已經不一樣了，在歷經了這一夜之後；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夜的經歷，我們的旅程更繼續啟動了新一頁的記憶遞迴。如是，恆常與無常又在此與我並肩而行，到底哪一邊才是京都的真實？

冥冥之中，京都大神似乎總是為我們做好了奇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