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15002121e1353516024867_1.jpg  

  那一夜的武士,肩負苦痛身披虛無手持孤寂,在風雨泥淖中纏鬥碰撞,以尖銳的恐懼相互撕扯,以爆裂的絕望彼此砍殺,以真誠的痛楚唇齒相依,以空洞的嘶吼口舌交唾,以深邃的悲哀眉眼對望……那既是一場現實意義上的生死決鬥,是一次象徵意義上的魚水交歡,更是一種內在意義上的身心靈治療。

  這是我對於這部電影最高潮的那場黑夜對決戲的直覺感想……看起來似乎是這樣,或者該說,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我實際上看到的是,整齣電影充滿了色調昏暗的場景,情緒壓抑的對白,段落跳躍的換場與現實抽離的情節,還有,一大群瘋狂飆戲的演技派演員……這些所有的電影元素都一直一直的吸引著我的注意,也困擾著我的觀看。或許,最大的問題在於那刻意存在的真實情境與悖違事件之間,某種極端的不協調吧?

  我不是一個嚴苛的寫實主義者,真的。認識我的人都該知道我在藝術品味上更傾向於虛構與魔幻,耽美而異端。所以我不該被這樣的電影手法所干擾,理應非常享受才對。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整個觀影過程中我的理智不斷的跳出來說:『這不合理!那不可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離開電影院的當時,我的心中依然充滿疑問。

  這麼說好了,這部電影,不管是在場景安排還是劇情架構上,都極盡可能的朝向社會寫實路線前進,彷彿帶著一絲小林政廣般的悲哀與疏離,或者青山真治似的憂鬱和孤絕。然而,在這樣的社會寫實氛圍之下,卻又處處綻露著非寫實的斑駁印痕,彷彿那些場景人物遭到了某種外力暫時與現實隔絕了似的。

  如果要我舉例子可以列出一大堆,像是從現實上的合理性來看,為什麼那場車禍戲與之後的好幾場暴力脅迫場景中,痞子木島都能如此大膽妄為而不被路人撞見?還有為什麼遭遇妻子被撞死而消沈失落,甚至每天從早到晚跟蹤仇人的主角中村,家中的鐵工廠依然可以生意興隆接單不斷甚至需要雇用新人?

  而從人物心理行為上來看,為什麼那些木島的受害者要像飛蛾撲火一樣的不但不反抗,還要跟著木島一起?為什麼在前場與中村相親慘遭不堪拒絕的數學女老師,在中盤時還要試圖溫暖主角,卻又要在終場前淡然以對?

  或許我也不該這麼一廂情願的認為,因為,老實說我還挺喜歡某些寫實中掺雜非寫實元素的小品電影的。那麼這部電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個人認為,這整場災難的起火點在兩個致命的地方,其一是由舞台劇改編電影的轉化,初執電影導演筒的赤堀雅秋先生似乎沒有處理好。其二是這齣戲網羅了太多實力派知名演員同場飆戲,結果沒有補強到薄弱的劇情結構,反而把整齣戲壓垮了。

  先說說第一個問題。根據上網搜尋的結果,這齣戲其實改編自導演所屬的『The Shampoo Hat』劇團,在兩千零七年於東京下北澤推出的同名舞台劇。這是赤堀雅秋在該劇團所編導的第二十一個作品,就劇場來說應該已經屬於成熟期的作品了。我沒有看過這齣舞台劇,當然。但是根據電影中遺留的強烈舞台劇元素(原來劇中某些讓人在意的疙瘩是因為這樣來的啊!)可以窺見,這應該會是一齣很棒的舞台劇。

  但是,舞台劇與電影畢竟是兩種在許多方面都看似相同實則異質的媒體。例如台詞與對白的差異,走位與運鏡的悖離,換場與剪接的不同,其他像是表演方式,演出場景,劇情節奏等等,通通看似大同小異實則相去甚遠。因此,有很多在舞台劇裡能夠創造良好效果的表現手法,一旦直接或間接搬移到電影裡,不是被完全寫實的場景削弱了存在感,就是因為太過強烈而讓角色顯得格格不入。

  我絕對相信劇場資歷長達二十八年的赤堀雅秋在劇場領域的實力,但或許也因為這樣,所以第一齣電影似乎沒辦法很完美的轉換。我這麼講或許失之苛刻,但是對於一齣原本撼動人心的舞台劇,改編成電影後竟然只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的失望之情不免溢於言表。

  但是無論如何,這只是赤堀先生的第一部電影,或許我們可以期待這近三十年的劇場功力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轉化之後,可以釀出讓人驚豔如大吟釀醇酒般的好電影。畢竟才華與器量才是決定一個藝術家作品高度最重要的元素,技巧與手法等枝微末節就讓時間與經驗來填補好了。

  再來看第二個問題。這齣戲最大的成功與失敗,或許都在於導演啟用了一批硬底子偶像演員。無論是掛雙男一的堺雅人和山田孝之,雙男二的新井浩文和綾野剛,還是其他配角,每一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專業演員。看著這些人湊在一起飆戲,總覺得不虛此行。

  但是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們都太強,也太用力了,尤其是兩位主角大人。像是那場颱風夜裡的決鬥,兩個人都拼出全力演出,這很好,但是真的太多了。當角色本身的深度遠低於演員演出的深度時,觀眾所看到的其實只是那兩個演員而已。或許對許多人來說,這樣沒什麼不好,但是個人認為,這齣戲的演員太過賣力,以致於破壞了維持鏡框魔法所需的微妙平衡。

  此外,這齣戲的導演在選角上,其實並沒有給演員太多的挑戰空間,以致於大家所看到的壞人山田孝之背後有許多其他角色的影子,大家所看到的悲劇小人物堺雅人背後也有許多其他角色的影子。甚至新井浩文和綾野剛的演出老實說也只是恰如其份而已。雖然,這並不只是導演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日本電影界本身的問題。而且,對於許多其他觀眾來說,這樣很好。找對的人來演對的角色以達到對的效果,這樣到底有什麼不對?

  真的,這樣很好,純就商業考量也非常正確,對於不想花太多腦筋的觀眾來說更是非常完美,一切其實都只是我個人的吹毛求疵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近年來,日劇品質的逐漸低落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為大家都只想舒舒服服的看熟悉的導演啟用熟悉的演員演出熟悉的作品,所以認真製作的戲往往得不到主流觀眾的青睞,更不要提試圖讓名演員挑戰自我了,萬一失敗了誰要負責?

  所以,越是龐大的製作,劇情和選角越是保守,這真的不是導演的問題,但是我們原先以為一位從劇場轉戰電影的新銳導演可以走出不一樣的道路……或許,是我自己太一廂情願了吧!

  好像說了一大堆的缺點喔?

  我認為這齣電影所想要討論的主題非常值得深入探討。從電影片名點題,那一夜的武士,討論的是在黑暗的都市叢林底層生活的小人物所面臨的精神困境與試圖殺出重圍力求突破的武士之道。

  這麼說吧,都市生活是孤寂的,每個人看起來被豐富的物質與資訊所包圍,其實都只是逐漸放棄了與他人之間的直接連結以換取在被安排好了的有限牢籠裡卑微而安定的生活。每個人困守著自己的小框框(管他是電話,電視,電腦,手機還是平版),宛如存放在冰箱裡的塑膠盒裝布丁。

  對於軟弱的布丁來說,布丁殼是一個堅硬而安全的堡壘,只要好好躲在這個殼裡,就不會被壞人一口吞掉,也不會腐爛成為一沱爛泥。

  於是,每個人都逐漸變成了布丁,深藏在冰箱深處,縱使冰箱之外聚集著一堆想要吃布丁的壞人,反正我看不見,神佛保佑!看不見就代表不存在,而且下一個一定不會是我。

  至此我們發現,男主角嗜吃的布丁其實是一個深具象徵意義的重要存在。就連劇中唯一的大壞蛋木島(其實頂多只是小混混而已),在發生車禍撞死鐵工廠老闆中村的妻子之前,其實也呆在他自己的布丁殼裡。就因為發生了那場車禍,木島不願意擔起交通過失的責任,於是遺棄了軟弱的自我(布丁),留下變形破裂而顯得異常危險的空殼。

  於是,木島因為自暴自棄與恐懼而越趨變形,在牢獄中終於化身成為傳說中的妖怪鎧甲,這妖怪鎧甲出獄後開始打著殺人犯的旗號(但說穿了那只是一場交通事故而已)四處為虐,以到處打破別人的布丁殼為樂,並因此吸收了那些被他欺凌的小人物,成為一個擁有三個(或四個,也可以說是五個)成員的惡黨。

  原來,對暴力與孤獨的恐懼可以讓一個人變成撲火的飛蛾,向著摧毀自己平凡卑微生活的力量俯首稱臣,奉獻一切,驥望在那擁有強大力量的妖怪盔甲後面獲得庇護與安慰……可笑,亦復可悲。

  在事故發生的同一時間,失去妻子的中村也變化了。只是,他並非捨棄了布丁成為空殼,而是連同破碎的布丁帶殼一起臭掉,讓自己活成路邊一攤讓人不忍卒賭的垃圾。不過,木島的出獄改變了這個狀態,那堆垃圾以腐敗布丁做為泥土,將對妻的極度眷戀與對木島的強烈仇恨作為養分,開出了一朵黑色的復仇之花,於是,武士誕生了。

  在日本的傳統中,武士存在的意義並非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追隨自己的道義,並為了實現那道義而赴死。因此,變身成為武士的中村布丁,雖然軟弱依然,卻也就此展開復仇計畫並逐步實施。

  他的計畫很簡單,每天跟蹤木島,並在木島的信箱裡放置一張倒數信,上面說明我將在妻子喪生那天殺死你然後自殺,距離那天尚有若干天云云。

  於此同時,木島身邊的摯友兼跟班小林以及中村身邊的妻舅青木也各自展開徒勞的行動,試圖防止悲劇再度發生。或許,他們也各自跟著自己的軟弱與愛恨掙扎著,甚至於木島恐怕也一直在盔甲裡跟自己的軟弱和恐懼掙扎著吧?原來,那一夜,每個人都是武士。

  至於中村呢?那一夜,他直接去尋仇了嗎?不,可笑的是,他去尋求愛與慰藉,雖然那裡並沒有愛,只有一個空虛無趣到在賓館裡穿著內衣唱歌的風塵女。在那俗麗的賓館房間裡,風塵女款擺著肢體緩緩唱著『星影小徑』:『靜靜地,靜靜地,慢慢地,慢慢地,我散步於開著紅花的小徑。我愛你,我愛你,從現在到永遠,讓我們擁抱在一起吧!在這充滿星光的小徑上……』

  弔詭的是,中村並沒有藉由買春得到他要的發洩,卻在風塵女的歌聲詞義裡得到了療癒,最後像個赤子一般光著身體嚎啕大哭起來。這一段表演,是整部電影裡最觸動我心的部分,而那飾演風塵女的安藤サクラ,也成了整部電影最亮眼的演出,並因此在不同的影展裡獲得三座最佳女配角獎項。

  終於,在那個命運交織的颱風夜,木島受不了等待死亡的恐懼而離開藏身處,來到一座滿是泥濘的小公園裡向中村挑戰,而守候多時的中村此時也現身風雨中,取出預藏的水果刀準備一償宿願,於是一場荒腔走板的生死決鬥於焉展開。

  決鬥的最後,因盡情發洩怨氣直至無力的中村,對著同樣精疲力盡的木島說出:『這故事和你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了,經由幾個月的監視觀察,中村發現了木島這身恐怖的盔甲裡面,其實空無一物。面對一具空空的盔甲,武士是抽不出刀來砍殺的。而被看穿了的木島也重新拾起了他自己的軟弱,邊洩氣地與朋友相約唱KTV邊踉蹌而去……。

  我們不知道失去盔甲的妖怪木島是否還會東山再起,是的,因為那樣的故事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中村這邊卻決定丟開破爛的布丁殼,刪掉珍藏了五年的妻子電話錄音,並且將布丁倒在自己身上,再度掩面大哭。

  透過這樣的儀式,只活在過去五年之間的武士中村作為獻祭給妻子的犧牲,死了。而人類中村的時間將再度啟動,而曾經燃燒的武士精神,也許會殘留一些灰燼下來,做為養分,繼續生長……。

  可以說,中村終於與自己合而為一,恢復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大概。至於從木島的脅迫中遭到解放的被迫害者們將何去何從?是否能撿回破碎的殼從新回到往日卑微的生活?還是乾脆自甘墮落成為新的空殼武士?抑或任其自然的成為一堆逐漸腐敗發臭的垃圾?

  或許那不是導演要討論的問題,也或許那是我們自己看完電影之後要做的功課。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除開改編與選角等問題不談,『那一夜的武士』其實是一部言之有物的電影,只是這個主題在格局上不適合做大,只適合帶點小清新小黑暗的小品創作,例如,舞台劇,或者格局小一點的電影,最好讓不太有名的演員來演,演技與場景也不要那麼寫實,或許更能達到導演所想要的效果也不一定。

  那麼?在看完電影的現在,回頭想想,我自己是縮在殼裡苟延纏喘?癱在地上腐臭敗壞?頂著空虛的鎧甲招搖過市?還是以昨日的爛布丁為養份,正孕育著什麼樣的未來呢?

電影官方網站

 

arrow
arrow

    戀京癮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