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看我掛著一臉疑惑，那老神官掬了一躬，微笑著說：

　『祇園社禰宜秦某，在此恭候君子久矣。』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非也！吾乃應君子之請而來矣。』

　　『咦？我沒有請您來啊！』

　　『君子有事求於吾主素戔鳴尊，吾乃奉命前來。』

　　『我？素戔鳴尊？沒有啊！我剛剛參拜的明明是藥師如來！』

　　『藥師如來即素戔鳴尊。』

　　『啊？』我詫異地看著老神官，只見他笑著對我點點頭。

　　是了！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幫忙整理水尾先生的參考資料時，好像有在哪本書上看到過，素戔鳴尊就是牛頭天王，牛頭天王又是藥師如來的化身。所以我向藥師如來祈願，八坂神社的神官就來找我了，是這樣嗎？

　　『然也！君子果然點頭知尾，見聞廣博，如此必將有助於吾等矣！』

　　我再一次被搞迷糊了。不是我有求於『祂們』嗎？為什麼他說的好像其實是『祂們』有求於我？

　　『也罷！君子請聽吾道來。』

　　接著他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說明了一下，總而言之，就是他們需要有個人幫他們一個忙，而我剛好符合他們的條件，又正巧向他們的『老闆』許了願，所以這個『交易』就成立了，而他就是來負責『簽約』事宜的，大概是這個樣子的罷！

　　『您的意思是，神明會讓家父的病痊癒，然後交換條件就是我得幫您們做一件事，是這樣嗎？』
　　『然也！祇園祭山鉾巡行當日辰時三刻，將有一男子來此，此乃祭儀所需之人，還請君子照拂之。』

　　呃……所謂辰時三刻，也就是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到八點之間，而京都三大祭之一的祇園祭山鉾巡行大典是在每年的七月十七日，咦？那不就是明天嗎？這麼說來，我得要在明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左右在東寺南大門這邊等一個陌生男子囉？可是我到底能做什麼？萬一碰到什麼狀況怎麼辦？

　　『無妨，此地乃佛門重鎮，亦為平安京門戶，自有重重天將神兵庇佑，必無外魔侵擾之憂……但以往來路人眾多，為防萬一，需有人在旁照拂，還請君子惠予相助。』

　　老實說我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只要父親的病能夠痊癒，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善哉……只有一事，請君子勿與其人言語，半個時辰之後任其自去，亦無須挽留，否則於君子兩人皆有大凶險，切記！切記！』說完，老神官向我微微頷首，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起，便急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看，是母親打來的！我偷偷用眼睛餘光瞄老神官，他竟然對我眨了眨眼睛！

　　『媽！老爸怎樣了？』

　　『你阿爸伊剛剛醒了！啊不過醫生說還未脫離危險期，還要繼續觀察啦……阿彌陀佛喔！』

　　『真的嗎？太好了！』那個瞬間，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掉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喜極而泣的滋味。

　　『電話錢很貴，就先跟你說一聲，免煩惱阿爸，要用功讀書喔……』

　　收起電話，我偷偷揩掉不爭氣地躲在眼角的淚水，轉頭要跟老神官道謝，可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我呆呆的看著車來車往的九条通，楞了好一會，這才突然感覺到肚子早已餓到痛了，於是趕緊回頭對著金堂的方向拜了幾拜，然後騎上車去吃飯。

　　走出樓梯口，來到地面，眼前是個人潮眾多的十字路口，老頭快速的走進人群裡，你只好把心一橫，跟在他後面，邊走邊打量四周情況。

　　那裡是一條擠滿了人的大馬路，路標上用中文字寫著『四条通』，老頭左彎右拐繞過一群又一群興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來到一座高高的神轎前面停下來。那裡已經聚集著一大群穿著各式傳統服裝的男子，有些人正來來回回的忙碌著，有些人則站成一排不知道在等待什麼，裡面竟然還有不少西方臉孔，原來你並不是唯一的外國人啊！此時四周不斷閃爍著鎂光燈的光芒，還有不少警察拉著繩子維持秩序……你猜，這裡大概就是『工作』的地方了吧！

　　老頭示意你等著，然後自己一個人鑽進人群中，不一會，另一個穿著日本時代劇裡的古裝，看起來身份不低的老頭向你走來，用你聽不懂的語言……廢話！當然是日語囉……很快的對你說了一些什麼。你記掛著老頭的話，只是微笑點頭，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說完話，那人向你笑了笑，拍拍你的肩膀就走了。

　　緊接著又過來一個工匠打扮的中年人，領著你到一旁的臨時帳棚裡去換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工作服，背後用黑色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變形的『長』字的圖案，還發給你一條腰帶、一件白色短褲、一雙白布襪與草鞋，最後還塞給你一頂黑色的圓斗笠，斗笠的一角也用紅色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字。總而言之，是一套很怪的衣服，但你還是默默的穿上了。那人幫你調整一下腰帶與草鞋，又轉了轉斗笠的角度，末了，盯著你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一樣拍拍你的肩膀，走人。

　　『這麼麻煩！真受不了這些龜毛的日本人！』你無聲地對自己說著，搖搖頭。然後馬上又過來一個像是領班的人，帶著你走到一長列跟你穿一樣衣服的年輕人中間，指定你站在其中一個位子，臨走之前還是不忘拍拍你的肩膀，你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忍耐力竟然如此堅強！

　　這時，你終於能夠好好的觀察那個奇怪的神轎了。說它奇怪，第一是因為它很高，大概有個五六層樓那麼高吧！你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高的神轎呢！然後它的上面居然還坐著人，大概有十幾二十個人罷！從看起來像是欄杆的側邊垂下一些五顏六色非常漂亮的毯子，上上下下掛滿了看起來既精緻又昂貴的藝術品。再往下，透過晃來扭去的黑色斗笠與人頭可以隱約看見巨大的輪子……不知道這神轎叫什麼名字？

　　『此乃祇園祭巡行之先頭，長刀鉾是也！』

　　你嚇了一跳，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你身邊，你正要開口，他迅速從懷中取出折扇抵住你的嘴，你這才想起不能說話的禁忌，馬上把到了口邊的問題吞了下去。

　　『無妨！但隨眾人行止即可。』那老頭好像知道你的心思，又安慰了你一番，然後再度消失在人群裡。

　　『他還真忙啊！看樣子是個重要人物嘛！』你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了一番。

　　不久，周圍響起陣陣音樂聲，好像有什麼儀式要開始了吧！你回頭一看，只見神轎…… 不，長刀鉾上一個畫了濃妝的小孩拿著刀比劃了那麼一下，四周鎂光燈與掌聲此起彼落，又過了一會，大家紛紛彎腰拿起放在地上的繩子，還有人瞪了你一眼，慢了一拍的你趕快跟著照做，只聽到後面響起一聲吆喝，前面領頭的人也跟著吆喝，大家扛起繩子開始拉，巨大的長刀鉾就這麼動起來了！

　　此後，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長長的隊伍就這麼走走停停，人們拉著鉾前進，拉著鉾轉彎，一路上擠滿了觀看的男女老幼，還有許多外國臉孔和不斷喀擦作響的攝影鏡頭……。看著那些臉孔一一晃過去，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心裡突然有一種既孤單又哀傷的感覺，好像已經被你遺忘的什麼正在呼喚著你……是了！是妻在呼喚你！你忽然渾身發熱，幾乎要穿不住這身怪衣服也拿不住這條繩子，只想丟下這一切趕快回到妻的身邊，什麼鬧脾氣送禮物的在這一瞬間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們兩人在一起就夠了！對！趕快回去吧！可是，這裡是哪裡？你該怎麼回去呢？

　　『萬萬不可！危之極矣！』老頭的聲音又在你耳邊響起。

　　『不行！我要馬上回到她身邊去！』你在心裡向他抗議著！

　　『夫人一切無恙，不信請看！』

　　你順著他的手向旁邊的高樓上看去，妻正在某個窗戶裡低頭看著你，那眼神充滿了依戀，又充滿了安心。你的心頭瞬間溫暖起來，兩頰不禁熱得發燙，妻正在看著你哪！於是你也對妻投以一個微笑，希望她能夠從你的微笑裡面讀出你對她的依戀與安慰：『等等我！我很快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當然，不會真的有神明跳出來幫忙的！這種時候只能自己想辦法！　　

　　她伸手到皮包裡找電話，這才發現手上還依然拿著那個模型，她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那個小人，怪了！他明明站得直直的沒有壞掉啊！難道她剛剛眼花看錯了嗎？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了，原來那個小人的臉不一樣！模型裡其他人物的臉雖然都很精緻地做出了五官，也漆成類似皮膚的顏色，可是臉上都掛著同樣空洞的表情，只有那個小人……他微微歪著頭，小小的黑眼珠似乎閃動著異樣的光芒……是了，他正對她笑著呢！那笑容好溫暖，好熟悉，好像是在安慰著她，要她不要擔心似的……她心頭一酸，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這才發現，原來她是這麼的想念他，這麼希望他就在身邊啊！

　　這幾天，她沒事就跟他發脾氣，是為了他蜜月旅行執意要來京都，還是為了他一直不肯讓她買那雙銀色的魚骨鞋？她已經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從早上離開家門之後就一直沒有好好正眼看他。可是，獨自待在這個廣大又陌生的地下商場裡，她真的好希望他就在身邊……而現在，她只能看著那個小人的臉，那個笑容，竟然跟他的一模一樣！

　　好不容易找到手機，這才發現沒有開機。對喔！是在上飛機的時候關掉的，那他的莫非也……她根本不敢再想下去了，趕緊按開手機，撥了他的號碼，希望能夠聽見他的聲音！可是任憑她怎麼按鍵盤，手機都只顯示著沒有服務的訊息，難道人在國外連電話都不能用了嗎？那她究竟還能怎麼辦！

　　人來人往，站在快速移動的人群中央，她不禁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只能緊緊地靠著那個攤位，緊緊地抱著那個模型，緊緊地盯著那張臉，就怕下一秒鐘，她連那個笑容都要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