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奔放的情思

都必釀成溢流的淚

我願化身細流漫天奔騰

隨他遠颺

溯生命之河

與詩的脈動共振

踏音符的舞步而行

奔赴夢的盡頭

追尋愛

  兩千零七年八月十日,光線朦朧的八角型劇場,中場休息時分,他瘦小的背影在投影幕前蹣跚獨行,我的淚差點潸然滴落……。是的,他是李泰祥,橫跨台灣流行與古典樂壇的桂冠詩人,更是一位與帕金森氏症對抗了十年的生命勇士。 

  關於李泰祥的歌,記憶中最早認識的是『橄欖樹』。那是念小學的時候,一位喜愛音樂的阿姨捧著民歌歌本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教我唱,歌本直到現在還留著,伊人已經不知人在何方。

  真正開始認識他,大約是在大學時期。那些年,我迷現代詩迷得要命,沒想到卻因此認識了李泰祥。那時剛好他出了一張十分特別的專輯名叫『告別』,裡頭收錄的都是台灣著名現代詩人的詩,由他譜曲並親自演唱。那蒼涼深邃的嗓音迅速攫住了我的心,和著陽明山的風跟雲,雨和陽光,草香與牛糞……在記憶深處譜下一頁頁的難忘。那些沈靜寒冷的深夜,一盞燈,一枝筆,一疊稿紙,一雙耳機滿溢著他的歌聲,多少年少輕狂的詩句就這麼奔騰而出,成為那段歲月的印記。


  出社會之後,有了一點經濟能力,我開始蒐購跟李泰祥有關的音樂,從錄音帶追到
CD,然後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少年時代朗朗上口的那些歌,竟有多少是出自他的筆下。那種帶著東方風味的浪漫,早已滲入我的髮膚,我的血骨,我的神魂,成為我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的背景與泉源。我想,如果我的文字有那麼一點點力量,或許也有那麼一點點是來自於他的音樂,這麼說來,叫他一聲老師應該也不為過吧?


  然而當我想再進一步追隨他的音符時,他突然消失了,然後傳出他罹患了帕金森氏症
……許多年就這麼過去,期間零零星星的聽到他的消息,買到他的新專輯,甚至有一次在看完一場同樣令人感動莫名的日本舞踏演出時,在散場人群中認出了他的背影,近在咫尺。那時他已蒼老了,身後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一回頭,被那溫潤如玉的眼神掃過,我頓時熱淚盈眶,轉身逃去。


  然後又過了許多年,沒想到,這一次,我還能再度看見他,還能再度聽著他的音樂,還能再度望著他那純真而深邃的眼光,何其幸福!是的,我們何其幸福!這世界還有他,以及他的音樂,而我們還未失去
……


  好罷!情緒飆夠了,來談談這場演出吧。


  八月十日傍晚,暫時離開我的螢幕,推開我的鍵盤,揮別我的京都,因為,我們就要去赴一場與李泰祥音樂的約會了。


  當我們繞過半個場子,來到指定的座位前面時,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這真的太幸運了!想想看,全場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之後,一排高腳桌椅,如雞群之中鶴立。除了確實偏了點,可能有一些舞台側邊的動作會被擋到之外,可說是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的好位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座的觀眾越來越多,目光自人叢中一路撥開,我看見早已極少公開露面的老詩人周夢蝶先生孤高的背影,他也來了!這是所謂的英雄惜英雄麼?人來人往談笑招呼中,他就那麼一逕挺直著背靜靜地坐著,等待。有人趨前致意,他也只是稍稍站起身來,淺淺的微笑頷首,好沈靜,好優雅,我不禁深深佩服起前輩詩人的氣度了。


  終於,李泰祥先生進場了!他的行動雖然較之多年以前更顯遲緩,但身形神態似乎並沒有隨著更為蒼老,反而洋溢著一種隱隱的活力,這就是精神的力量麼?我見識到了,藝術之神的神蹟!


  這次的演出一共有三段,第一段是以男女兩位原住民舞者詮釋三首李泰祥創作的詩(其中一首由詩人何文雄改寫),當然,現場仍然有人聲吟唱配上東西方古典樂器伴奏。不過,這次演出比較特殊的地方是,邀請了老頑童管管先生上台擔任每一段開演前說書的角色。


  這是一種反差,一種襯托,也是一種強化。李泰祥的美是陰柔的、優雅的、也是蒼勁的。而有了管老的開場,一忽而詼諧逗趣的講談、一忽而張力十足的吟誦,如同黑夜裡引路的燈籠搖晃,將我們帶進李泰祥的美的世界,更彰顯出老先生其實骨子裡也是個藝術的頑童。兩個老頑童一搭一唱,整晚的演出遂更加精彩飛揚了!

  說真的,紅樓劇場的舞台非常狹小而簡單。但是那位男舞者一出場,舉手投足之間,騰躍頓挫之際,眼前彷彿已是萬水千山;而待女舞者出場,手中身上一匹白絹揮灑,又彷彿細雨落花……一者強一者柔,交錯之際,彷彿陰陽相會,又生出更多力量,更多美。我相信,這夢幻般的畫面,有賴李泰祥的音樂與詩情在背後醞釀成形,也多虧那位女高音張琳琳小姐的清亮歌聲。

 

  中場休息,舞台上開始忙碌起來,工作人員拉起布幕,排上三張椅子和譜架,讓人不禁好奇,接下來又有如何的風景等著我們?

  不久燈光乍明乍暗,觀眾紛紛就座,第二段開始。只見一支長笛,一把大提琴與一位指揮就位,三男三女的黑衣歌者之間,張琳琳身穿淺色彩衣站立,一開口就如精靈般嬉戲的聲音,彷彿在幽暗林間飄忽隱現。隨著舞台左方鼓者敲出數聲縹遠的鐘響(他們是怎麼弄的?那鐘聲竟和我在京都古寺裡聽聞的依稀相仿),彷彿大地甦醒一般,笛聲幽微,琴音低吟,人聲起落之間,張琳琳開始吟唱起葉維廉的詩句『寂然動容』。隨著音符與人聲的交錯,我也逐漸動容起來,李泰祥果然厲害!明明就只是聲音,卻又那麼的富於故事與畫面,還有情緒。我彷彿誤闖大觀園的俗客,聞見了人間難得的美景。


  然後又是短暫的休息時間,工作人員上台撤下了椅子和譜架。此時我看見老先生站了起來,以略微艱難的小碎步緩緩前進,穿過投影布幕前方,向左側走去。而投影幕上猶自投射著色澤淡淡的,葉維廉的詩句,看著那樣的畫面,我不禁萌生一股莫名的感傷。生命的美麗與苦痛,豐富與孤寂,就凝聚在那個畫面裡,飽滿得泫然欲泣
……


  當工作人員陪伴著老先生再回到劇場裡,我們知道,他要親自上台擔任第三段演出的樂團指揮了。此時現場氣氛興奮與期待都達到了最高點,我們目送著老先生在旁人的引導下就位,舉起指揮棒,剎時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看見的不是被帕金森氏症禁錮的老人,而是在音樂舞台上發光的詩人!神蹟再次示現,我知道,今晚的壓軸即將開始。


  看哪!老先生動了,音樂隨之響起,中西交響的曲調,一開場就氣勢磅礡,而台上空有一匹白幕垂掛,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忽而,一襲青衫緩緩踱著方步自後台轉出,那是歌仔戲小生的身段!果然,一開口,就以古腔唱出李泰祥以台語寫就的『咱的約定』,不消幾句,我早已熱淚盈眶,卻還一逕地忍著,我要以一顆冷靜旁觀的心照看全場!我想以自己的眼睛與耳朵記錄下這一晚的輝煌,儘管胸口鮮血已然澎湃,神啊!請賜與我一線清明的意志。


  小生長袖揮灑,在舞台上環繞移步,詩句輪番自小生與歌者之口流洩,舞台上開始充溢著一絲期待,然後,旦角悄然出場。那夢幻幽微的淺顰輕笑,那低調唯美的唐人衣飾,那款擺搖曳的婀娜身段
……我依稀想起,那不是『漢唐樂府』的表演形式嗎?後來我才知道,飾演小旦的就是現任『漢唐樂府』的副團長蕭賀文。


  生也溫文,旦也娉婷,樂也悠揚,歌也婉轉
……此時的我已經全然被吸引,無暇再管什麼清明不清明的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李泰祥的背影、張琳琳的歌聲、生旦齊舞、東西合鳴......我醉了,醉在李泰祥的音樂與詩歌世界裡。


  一曲唱畢,接著是曹植那首絕命的『七步詩』,只小生一人出場,舞台上步伐大開大闔,竟隱隱有著山雨欲來的氣勢,歌仔戲中常見的落魄英雄在此現形,一蹙眉,一抬眼,一伸指,不必劇情鋪陳就已撼動人心!好戲!


  最後一曲也是李泰祥的『水仙』,小生一開場那兩句:「是你嗎?」就讓我汗毛直豎!不久小旦再度上場,兩人之間若即若離,好像眼中見到的伊人只是幻影,那詩意,那畫面,真是太美啦!美到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無法以言語形容,只能擱筆。


  演出結束,人們簇擁著向前要去向李泰祥說些什麼,我們也想,可是一方面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一方面又怕讓老人家太疲累,只好一面依依不捨地向樓梯口移動,一面伸長脖子想多看老先生幾眼。此時不知是音樂剛好播放到這裡,還是我自己腦海中響起的旋律,我依稀聽見『告別』的歌聲:「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
……」遂不敢再多作停留,怕眼中的淚水終究會滴落下來,怕此去再也無緣得見,像劉老一般迅即凋零。雖然,事實往往不如想像,但當時實在心中情緒多端紛擾,只得再次匆匆逃離……


  下得樓來,只見出口處擺著節目表和紀念
T恤,在雙方匆忙掏錢找錢之際,先前的悲傷稍微被沖淡了一些。走出紅樓,夜涼如水,心情又再度恢復起來。是啊!我們還會再相見的,在舞台上、在音樂裡、在歲月終將寂然而止之後,我們總會在哪個地方再見的,一定。


  回到家,一路的興奮與感動都忍不住搶著想要化成文字,與你們分享,於是,我走回電腦前,寫下開頭的那一首詩,以及,這篇文章,只不過,真正完成已經又是另一個夜晚,今天的表演想必剛剛開始另一個傳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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