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台北夜行地圖

　　台北的夜是活生生的，像一隻年輕的獸，會呼吸，會凝視，會倏忽而來，悄然遠去。而你，有那麼幾次，曾帶著一顆探險的心，夜行台北。

　而所謂夜行，就是把自己當做比例尺，用雙腳畫出屬於自己的夜行地圖。

　　第一張地圖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你還在當兵的年代完成的。那一次，你放了個長假回到台北，在陽明山上與一眾好友把酒言歡。下山的時候，M邀你去見識一個有意思的活動。那是個颱風將至的風雨夜，你們來到中山北路的一個小巷裡，巷口用柴堆在細雨中燃起一團熊熊大火，許多藝術表演者冒著風雨在巷子的這裡那裡拼場演出，沿著火光照耀下因潮濕而閃閃發光的面孔們一張張看過去，你走進了一個沒有國界的多元藝術殿堂。

　　後來你才知道，那裡是中華舞蹈社，是已故的台灣現代舞先驅，蔡瑞月女士的故居。而那次是為了因應財團即將拆除中華舞蹈社而舉辦的，一次長達二十四小時的藝術抗爭運動。可是，就算你當時並不知道這些，那一夜的所見所聞都深深震撼著你因軍旅生涯而逐漸枯竭的靈魂。

　　是的，你記得兩位蕭老師在風雨中高掛十層樓高的吊車頂端，記得原舞者和巴西原人的精彩演出，記得燭光下微步而行的肢體，記得一場場的演講和座談……那一夜，音樂和肢體在周遭對話，話語和思想在空中飛舞，你困倦，你疲憊，但你不想離開。

　　二十幾個小時過去，從這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風停雨息，大夥兒也零零散散地混入巷子外對這一切渾然不知的人群。你走在他們之間，腦海中猶仍旋轉著一個又一個不斷冒出來的念頭。但是身體的疲勞終究戰勝了一切，你搭上公車，回家，陷入深深的睡眠。

　　幾個月後，你畫下了第二張地圖。那一夜，你的心因為失戀的痛苦而煎熬著，雖然放假回台北，卻不想回家，你唯一需要的是與自己獨處，好好釐清自己的心情。深夜的中山北路十分寂寥，天空中一輪明月孤單地傾斜著，你在便利商店買了瓶啤酒，邊走邊喝，像一個醉漢。

　　如今你已忘記沿路所見，雖然那整條路於你是再熟悉也不過的了，閉上眼，沿途風景歷歷在目。但是那一夜，透過略帶醉意的眼睛所看見的，應該有些什麼不同吧？然而你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的走著，或許臉上還掛著淚痕，只偶而車聲從旁響起，帶來一陣亮光，然後一切又復歸渾沌。

　　你就這麼一路穿越中山北路，中山南路，繞過東門圓環，來到中正紀念堂時，已近凌晨。此刻，你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你知道，你的體力已經透支，終點到了。你慢慢走向國家戲劇院，勉強支撐著爬上階梯，然後面對廣場坐下，打開背包裡的烏龍茶罐頭，讓自己清醒一點。這時你才看清楚，廣場上空無一人，四周的大樓裡，燈光零零落落，有人正跟你一樣醒著，是還未成眠，抑或剛剛起床？不知。你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疲累，頭腦卻越來越清醒。你等待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如潮的悲傷逐漸退去，月亮不知何時落下，天空中只剩幾顆明亮的星星還陪你撐著，然後，終於也撐不住了似的，消失在逐漸由暗黑轉為亮藍的天際。

　　天色越來越亮，天邊的雲彩也越來越炫麗，早起運動的人三三兩兩的出現。終於，朝陽從對面的大樓頂上跳出來，你渴睡的眼睛遂瞇將起來，是撤退的時候了。招了輛計程車，你回到家裡，再一次讓自己潛入如鉛般無夢的沈睡。

　　然後退伍，然後工作，然後就這麼過了幾年，才又完成了你的第三張地圖。那是你還在參加小劇場工作的年代，那些年，你的身體因為經常上肢體課程而處於一種顛峰的狀態，正是最適合夜行的年紀。某次排演結束，與大夥兒吃完消夜之後，你突然有一種想要走路回家的衝動，雖然，家在石牌，這裡是六張犁。

　　於是，你揮手告別朋友，開始沿著和平東路，緩步而行。這一夜你的心情極好，適度的運動過後，全身毛細孔紛紛舒張開來，迎著微涼的夏夜晚風，感官變得十分敏銳。這一次，心平氣和的你感受到了身邊的一切都對你開放著他們的秘密：風的溫度、夜的氣息、光的明暗、聲音的遠近以及速度的波動……你甚至微微感應得到自己的心跳，原來，周遭竟是如此靜謐。

　　夜涼如水，你從和平東路轉羅斯福路再彎進中山南路，一路放聲高歌，身邊的街景一時繁華，一時寂清。你經過許許多多熟悉的台北地標：大安森林公園、師大、中正紀念堂、台大醫院、立法院……平日裡它們的樣子早已深印你的腦海，但是此時此刻，一切都不一樣了。深沈的夜如流水，滲進周遭的事事物物裡，給了它們一種神秘的美感。你十分感謝此刻的你是清醒的，是敏銳的，才能看見這黑夜所賜與的迷離風景。

　　再度穿過中山北路，可這一次你清楚的看見了夜的面貌。夜越深，街道也越沈靜，只有悠揚的歌聲，伴隨著你輕快的腳步一路行去。終於，你的腳稍稍感到了些許疲累，剛好此時路過市立美術館，便坐在廣場一角的石椅上休息。此時的月色極美，偶而一朵淡淡的雲掃過，更添幾許羞澀。你就這麼看著月亮，看著沐浴在月光下的雕像，那些雕像因為月光的洗刷而罩著一層光輝，你靜靜看著那光輝，彷彿到達了幸福的頂點。

　　如今，你已屆中年，走不動，也不再能熬夜了。但你偶而仍會以腳踏車輪為比例尺，在這個璀璨城市的一角，讓速度幻化成清風，繼續畫著你的台北夜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