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如果要說哪一部電影，在我人生中佔有特殊的重要地位？戀京癮士我大概會選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

那是一九九三年，或者一九九四？我記不清楚了。總之是國賓大戲院，那既是奇士勞斯基追片之旅的起點，也是茱麗葉畢諾許追粉之旅的起點。整場戲看下來，影像瑰麗絕美，音樂震撼動人，劇情引人深思……。走出戲院，我渾渾噩噩的四處張望，只見各種藍色光譜依然在眼前閃現，而片中的音樂更是繞梁不絕，彷彿中了邪或生了病般全身微微顫抖。站在成都路和昆明街的十字路口，只略微躊躇了一會兒，就直奔佳佳唱片行買了人生中第一張CD光碟。對了，那時我還沒有CD音響，所以緊接著又跨過中華路到漢口街去買了一台CD隨身聽。

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大手筆的花費，而且完全沒有手軟。

那之後，陸陸續續在電影院及MTV補完了「紅色情深」與「白色情迷」，看完後照樣直奔佳佳買了「紅色」的CD，但是卻沒有買「白色」……嗯，當時的我還不太欣賞白色的配樂風格。

於是，時光的腳步跟隨在懵懂青年的成長軌跡後面飛快奔馳起來，將近三十年的歲月就這麼一晃而逝，這兩張CD裡的音樂時不時在我腦中或耳邊流過，偶爾還會在各種地方巧遇那三張熟悉的電影海報，但是卻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重看這一系列宛如初戀般的電影。

然後就到了二零二三年，七月，聞天祥終於在金馬經典影展推出他說好了的「奇士勞斯基導演全集」。在各種日常忙碌與突發狀況的夾縫之中，掙扎著錢包與體力的深度，最後只挑了五部來看。當然，除了三色系列還有「雙面薇若妮卡」，以及一部記錄短片集。

我想，關於三色系列的影評，網路上隨便搜一下要多少有多少，不缺我一個，這一篇，我只想要寫下一點暌違三十年舊夢重溫之後的新鮮感觸，或者說，奇思異想。

一直以來，從奇士勞斯基本人到各路中外影評都說，三色系列的主題就是「自由、平等、博愛」然而我和妻卻總是想不透：「藍色怎麼能說她自由？白色哪裡平等了？紅色那樣能算博愛嗎？」我知道，這三十年來我也略微看過一些相關影評或介紹，大概了解他們的觀點，但是心裡就是沒辦法接受。

沒辦法接受的事情就是沒辦法接受，尤其是藝術作品所引發的感受，一點妥協不得。

看完「白色」之後，回家的捷運上，我們一直討論，就是沒有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答案。我想，大概是我們不夠聰明，看不見國王穿的新衣服罷？然後，妻突然說：「如果奇士勞斯基是從反面點題呢？」

反面點題？也就是說，藍色就是沒有自由，白色就是無法平等，紅色就是難以博愛……咦？好像合得上了耶！回到家後，我立刻從書架上取下二十多年前買的「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第一手資料，翻開最後一篇談三色系列的文章，真的！我怎麼就忘記了呢！奇士勞斯基就是這麼說的。由此可證，妻真的比我聰明，早一步察覺事實真相，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在藍色裡，茱麗葉畢諾許從深陷多年（雖然她自己可能從未察覺）的家庭牢籠中，因一場車禍而解放出來，卻又立刻陷入悲傷與自閉的另一個牢籠裡而不可自拔。她在自我放逐的旅途中接觸了許多人與事，又逐漸找回自我，最後以重新開始創作樂曲為生命展開新的一頁。但是，她真的就此自由了嗎？難道不是又一頭栽進新的牢籠之中了嗎？那自由到底是什麼？又真的值得追求嗎？

到了白色，我們從開場就看見一對夫妻對簿公堂，所謂司法其實就是一場看似公平其實不然的遊戲。男人失去了所有，歷經磨難與奇遇才回到故鄉波蘭，因緣際會成為大老闆，這一路走來見證了社會上大大小小的不公不義不平等（男人與女人、窮人與富人、好人與壞人……呃，把人代換成國家也說得通）。功成名就之後還要詐死構陷前妻朱莉蝶兒，讓她對自己重燃愛火後再把她推入囹圄……最後一個鏡頭是，兩人隔監獄之窗遙望，在孤寂深淵兩岸比手劃腳，淚笑相對，這樣就算是取得平等了嗎？

然後紅色，滿手好人卡的伊蓮雅各因撞傷狗而邂逅一位退休老法官，從而逐漸展開一段忘年友誼，很普通的設定。但是女子身邊一直交錯出現另一位年輕法官，其人生經歷與老法官之間存在宛若雙股螺旋般的共振或者再現，好像某種蹩腳的平行時空懸疑劇。然而導演反覆在故事中凸顯鋪陳的，除了法官如何可以審判罪惡？我們如何看待自身與他人的罪惡？還有善意或者愛心的出發點真的是為了他人？或者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滿足？

一堆問號，是奇士勞斯基留給我們的功課，或許也是他自己的功課。

原來，這就是三色：從死與重生的掙扎裡窺見人之所以得不到自由的真相，從愛與背叛的傾軋間體驗沒有平等可言的人際關係，從罪與審判的討論中認識博愛其實源於人的自私……從反面點題。然後，或許再從正面許下改變的願望。

對我來說，整個三色系列其實是一部完整的作品，應該要按著藍白紅的順序觀賞，才對（雖然三十年前後兩次都無法實現）。而所謂的自由、平等與博愛，則各自穿梭在三個故事之間，看似蜻蜓點水，實則相互印證，融會貫通。

就像三色的主要演員也各自在其他色彩中，驚鴻一瞥，默默串場。而固定的場景與人物（法院、電話亭、咖啡館、丟垃圾的老人），則像是經緯線一般貫串整個系列，或者像是地標一樣記錄著各自依附的存在象限。

我們的所作所為，神都看在眼裡，記在帳上，審判早已開始……。

如是，三色系列雖然每一部都是獨立存在的電影，就算只看一部也不會有所欠缺，但是全部依序看完，你會窺探到整個三色星雲的光譜在你眼前閃閃發光！

看著想著串連著，我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全新的幻像：或許這三部曲也可以看做是猶太教聖經故事經典場景的再現。如果藍色是創世紀，白色當然是失樂園，那紅色就是最後的審判了。是的，最後的審判，戲末尾那場暴風雨中的船難，千餘乘客中僥倖獲救的七名男女，仔細一看，不就是三色系列裡各自的主要角色們嗎？這麼說來，他們是通過了重重考驗，為了宣揚神（導演）的教誨而存在的，使徒？

其實，這些都只是做了一場三十年的舊夢之後，不小心冒出來的昏聵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