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暗夜，大概。

彷彿從天空俯瞰曙光顯現之前依舊沈睡的晦暗森林，依稀可辨的細碎光影與幽微紋理，字幕往上緩緩飄移，伴隨著悠揚的鋼琴聲，總覺得畫面有點平板……啊！也可能是一堵有點落漆的黑牆。

這就是西班牙導演納荷斯楚巴的新片「仲夏絮語」”You Have to Come and See It.”的開場第一幕。

忘了是哪個老師說的，看電影時的第一個鏡頭很重要，它往往蘊含著導演的暗示或思想切片，也可能單純只是一種耽美，但無論如何，第一個鏡頭都是能否抓住觀眾的關鍵。於是，這十餘年來，我每看一部電影，總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等待第一個鏡頭的出現。

然而剛剛提到的那一幕，真正重要的其實是鋼琴聲。字幕走完，場景隨即切換到一間餐廳或酒吧，有人正在現場演奏，那琴聲時而悠揚流暢，時而輕快詼諧，但其實又隱約帶著一點點的憂傷，觸擊著我的耳膜與心情，偶爾冒出一兩次突兀的斷層，彷彿被遺忘了的什麼。嗯……我忘了是字幕還是演奏者自述，說這首樂曲的名字叫”Limbo”，是因這波疫情而誕生的樂曲云云。

好吧！Limbo，翻成中文叫「靈薄獄」，拉丁文”limbus”的原義是邊緣或界限。在古代猶太教（以及後來的天主教）教義中是一種介於天堂、人世與地獄之間的存在，類似轉接站的概念。這裡徘徊的是不屬於天堂也不屬於地獄的靈魂，大體上來說，是專屬於來不及受洗的善人（因為救世主尚未降生）與胎兒（因為自己尚未出生）的死後歸處，日夜等待著有朝一日得以被接納至天堂。

或許，這幾波疫情已經將我們的世界變成了某種靈薄獄，而救世主還沒有出場，抑或，像果陀一般永遠不會來？

然後真正的第一幕，是女主角伊蓮娜的臉，深深地被音樂吸引，陶醉、感動、泫然欲泣。這個鏡頭長達數分鐘之久，充分表現了女主角精彩而又內斂的演技。然後鏡頭依序轉移到她的男友（或丈夫）丹尼、好友蘇珊娜以及她的伴侶吉勒摩的臉上，同樣以兩三分鐘的時間慢慢詮釋，每個人的表情與動作都以很輕緩幽微的方式表現，好像隱約可以看出他們的個性與關係，似的。嗯，這一景的最後還有演奏者Chano Dominguez的演奏與謝幕，優雅而美好。接著劇情才開始推進。

然而這些都不是我想說的重點。

奇怪的是，這部電影真正深深撞擊我們的，是那在選片當初就已經知曉的（或者其實就是這個吸引著我們？），雖落在意料之中卻又岔出臆想之外的，與我們自己人生情境的巧合。

這麼說吧，電影中的兩對主角們，宛如鏡射著我們與朋友夫妻之間的關係與現狀。或許是太像了，竟然有一種遠遠看著自己的奇妙感覺。總之就是，兩對好友，一對離開大都市到鄉下定居，有了房子買了車子然後懷了孩子，面對全新的生活挑戰；另一對留在城市住小小的公寓，依賴捷運往返，維持著一貫的生活步調。然後城市組去拜訪鄉下組，大家觀賞新居巧思，暢談生活困境、分享閱讀心得，一起吃喝一起玩樂一起散步，看起來那麼愜意而愉悅，實際上卻拋不掉一絲絲幽微的隔閡與疏離。

唯一的不同是，影片中的胎兒很可能其實流掉了，但朋友夫妻的孩子卻將屆三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

或許是因為那份貼近的相似，我掙扎再三，最後還是放棄對電影的這個主軸多說什麼，抱歉了。但想說的是，電影裡的那房子好漂亮，那光影天色雲與樹都好美，那樹林裡的散步好愉快，我喜歡導演那帶著溫暖注視的鏡頭，我喜歡這部電影。而另一方面，看著電影的時候，我不禁同步想起朋友夫妻曾經寓居的房子（感覺和電影裡的有點相似，不過是租來的），附近古蹟裡令人震撼的大樹，還有小山丘上的散步……嗯……只能說到這裡，再多，我的情感可能會溢出來。

短短一個小時的電影，其實說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就像你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平凡卻深刻，瑣碎而達觀。

劇中花了很大一段劇情，讓兩對友人討論一本由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迪克在2009年出版的『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Has de cambiar tu vida”這本書。片中討論到的書本段落大多與我們人類歪斜的生活型態與岌岌可危的現況緊密相關，這不禁讓我想起前幾天才剛讀完的駱胖學長最新小說『大疫』。我發現生命中每一次深刻的閱讀或觀影經驗，都會與那陣子看到或討論到的事物產生意外的連結。這一切該說是微妙的巧合還是恐怖的必然？我不知道，但是意識到的當下，真的會有一種汗毛直豎的感覺。

對了，這部電影的結尾相當讓人意外。因為電影敘事本身的最後一幕是伊蓮娜獨自蹲在樹林草叢中尿尿，原本應該是很尷尬，很忐忑的情境，她演著演著突然笑了，那笑似乎帶著一種不協調感，好像體悟出了什麼，又似乎只是單純的笑場出鏡，然後畫質與拍法就改變了，變成了紀錄片，攝影師化妝師場記紛紛入鏡，導演入鏡，演員脫離了角色，攝影機、收音麥克風、照明電線、工作桌椅、劇本、飲料杯到處穿插，然後是許多時間線前後錯置的未使用鏡頭，以及各種機器晃動中隨意拍攝的空景……緊接著鋼琴聲又響起，畫面回到一開場的樣子，字幕升起，燈光大亮，轉頭，妻已哭得淚眼模糊，一點都不誇張。

最後想說的是，片中城市夫妻的老公丹尼是一位畫家，看完電影之後，我忽然有一種感覺，開場和結尾的畫面，該不會是丹尼的畫作吧！？畫作的標題該不會就是”Limbo”吧！？這畫作該不會是為了那沒能出世的孩子……

很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