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久違地夢見了那塔。
夢中的塔,蹲踞在朦朧薄霧的彼端。天地冥冥漠漠,四下無廟堂無神佛也無遊人,我獨自行走在空寂的走道上,腳底隱約傳來記憶中的砂礫觸感,但是抽掉了鞋底踩踏在碎石上的細碎聲響,沒有了那曾經讓我驚艷讚嘆的空靈聲響,彷彿己身已消融在一部沒有觀眾的默片之中。
是的,沒有聽覺,在這夢中的幽微的世界,或許也沒有嗅覺,但視覺與觸覺卻敏銳得異樣。我不知道那是隱藏在潛意識深處的,二十年間多次造訪的層層記憶堆疊,還是意識在夢醒之際到完全清醒之間創造出來的印象腦補。只隱約記得有風吹拂,身上雞皮疙瘩微微立起,行走之間,一株無葉也無花的枝垂櫻彷彿自霧中浮出一般,且隨著腳步推移細節越來越清晰。
站在迷霧中逐漸顯現的黝黑巨大老樹之前,我迷惑著,這是哪裡?空氣中帶著濕濕涼涼的觸感,似乎剛剛下過雨,或者此刻也正微微地飄著雨絲,我繞過巨樹繼續前行,眼前一切都在霧中迷離著,一忽而是雜樹叢生的池塘,一忽而是微光閃爍的飛石,一時霧散,那塔的身影就在眼前。
啊!原來如此。
就這樣,我來到塔前,除了初見時小小的驚訝,心情意外地平靜,無喜無悲也無波濤,一切理所當然,我來,我見,我在。原來,我與塔也可以這樣相望,宛如對鏡一般自然且自在。
彷彿我就是塔,塔也是我。或許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
一直以來,我對塔的感情總是摻雜了許多線團一般的糾纏。因此每次站在塔前,感動有之,悲哀有之,讚嘆有之,幽怨有之……甚至只是看著塔的照片,都能激起或龐大或幽微的情緒。我一直以為就是這樣的。
但那一刻,在夢境的純粹之中,我與塔就只是相遇了,在那裡,我不是一介旅人過客,塔也不是一方國寶建築,時間不存在,距離不存在,歷史不存在,知識不存在,記憶不存在,情緒不存在,甚至妻也不存在。
對了,在我與塔之間,其實一直有妻。或者該說,在我與妻之間,一直有塔。我們就是這樣宛如正三角形一般的相互連結著,而這聯繫也因為彼此的加成而更加堅實。如你們所知,我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才對那塔如此依戀的。
大概。
然而在夢中,只有我與塔,妻彷彿完全不存在。僅僅只是抽離了一角,就變成一對一的直線。我與塔,在那樣的面對中,就只是單純的意識到彼此,在那或許只有一瞬的光陰裡,相看無言。
奇怪的是,如今回想起來,我竟不記得夢中的塔是什麼模樣。
那一瞬的相遇裡,我到底看見了什麼?體悟了什麼?接納了什麼?放下了什麼?都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只隱約知道自己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得到了淨化或者更新。又或許其實什麼都沒有,就只是夢見了塔,想起了自己與塔之間是有著那麼一條線連結的,這樣簡單明瞭的事實而已。
夢醒,我連回味與述說的時間都沒有,就一頭栽入追趕時間也被時間追趕的日常情境裡。趕著漱洗,趕著飲食,趕著洗晾,趕著穿著,趕著出門,趕著搭車,我與妻趕著展開一場勞力更勞心的奔忙之旅,讓我完全把夢境擺在了一旁。
在辦完事回程的火車上,讀了幾頁文思詭譎瑰麗的小說,累了。短暫的瞌睡過後,心神終於放空,清晨那場夢又再度浮出意識水面。
為什麼我會夢見塔呢?明明這麼久以來都沒有再夢見那個地方,明明疫情阻隔了我與塔之間的往返拜望,明明不知何時才能重啟旅程,明明意識中塞滿了此地的疫情、遠方的戰爭、選情的醜惡、生活的艱難……我的日常已經離那裡越來越遠,書也看不太下去,文章也寫不太出來了。
為什麼呢?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做了這樣的夢。
是我的心在提醒自己,這段時間,每天注意的都是那些無聊又無助的所謂天下大事,對我這個人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反而被遺忘在暗處,加了封條又蒙了灰塵。我為什麼老是要把眼光放在那些一方面有害於心情平靜,一方面又無益於生命意義的俗事上面呢?我為什麼要隨著外面的世界起舞呢?我為什麼會偏離了自己一直以來自在行走的,清新純淨的小徑而踩上了煙塵瀰漫的大路呢?
或許我迷路了。而這場夢就是要把我帶回來,帶回那條清新純淨的小徑裡,讓我可以繼續邁步向前,而不是在巨大的暗黑迷宮裡打轉。
或許只是受到近來台日國門開放的影響,周遭的人們都在討論,都在蠢蠢欲動。各種新聞消息與臉書文章一時之間百花開放,封印了將近三年的可能性於焉重啟。於是我自己雖然無力也無意趕在這個時間點跟風放飛,某個深藏在潛意識裡的齒輪卻已悄悄再次轉動。
又或許其實都沒有這麼複雜,完全就是我想太多了。最單純的答案是,塔在召喚我,抑或我在思念塔。
我,思念,塔,召喚,我。就是這麼簡單。
一條直線的連結,在各種機緣巧合之下被想起,被夢見,被喚醒。我與塔在那夢境中的對望,其實就是直接和自己的記憶與思念對望。對望了,一切就會開始,開始思念,開始回憶,開始閱讀,也開始寫作。
於是,夢醒之後,在我與塔之間,你現在讀的這篇文章就此誕生。宛如一滴水滴在大海裡,到底將擺盪出什麼樣的漣漪呢?
此刻,夢境已開始錯置崩解,但隱約之中卻有什麼正在發生……我好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