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篇回應文字,是拜讀了一位網友的文章之後,心中激盪低迴的語句終於化為文字,因為太長,為免佔用回應欄位,只好寫在這裡。 

  文章是phoenix54先生所寫,他是一位跟我一樣不懂日文卻深愛在日本自助旅行的朋友。他的文字有歷史的深度,也有人的溫度,讀了之後往往帶給我許多思考的空間,以及,純粹的感動。在此正式將phoenix54介紹給我的朋友們,希望你們也會喜歡他的文章。 

  這篇文章的題目是『遠望何所見──會津飯盛山白虎隊墓』,會津是日本德川幕府末期時相當活躍的藩國,身屬佐幕派(也就是支持德川幕府的保守派)的藩主松平容保先生當時兼任京都市長(所司代),表面上是負責京都的警備工作,其實就是幕府的秘密警察頭目,因為捕殺了許多倒幕派(也就是支持明治天皇的維新派)志士,在倒幕派開始佔上風之後,自然成為報復性攻擊的頭號目標,日本幕末歷史上著名的『戊辰戰爭』於焉展開。這個故事的場景就發生於會津藩在戊辰戰爭中的一處防禦陣地,飯盛山上。至於白虎隊,則是一群年約十五到十七歲的軍事院校學生(藩校生),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有興趣的朋友自己去看,原文有詳盡而精彩的描述。

  好了,背景說明完畢,接下來該說說我的回應了。phoenix54兄的感嘆:「我深深的疑惑著,是什麼樣的教育,讓這些孩子只看見封建的士魂,而以死相殉。真是深切而沈痛。在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中,教育一直站著十分重大的角色。誠然,文明的進步必須歸功於教育,但是文明的黑暗面也正靠著教育不斷的散佈著魔爪。哪一個基督徒小孩生下來就知道要毀滅女巫的?哪一個中東小孩生下來就想當人肉炸彈的?哪一個白人小孩生下來就討厭黑人的?哪一個台灣小孩生下來就決定要挺扁或倒扁的?是教育帶給他們知識和信念,也是教育帶給他們仇恨與偏見。

 

  當我們再回到歷史上的日本,回到那個新舊兩套不同價值觀交戰的動盪年代。支持德川幕府的一方背後的精神支柱是擁有數百年傳統的武士道,擁護明治天皇的一方背後的指導方針則是來自強勢西方的富國強兵之法。這兩個大相逕庭的價值觀之間的衝突成為導致幕末動亂的幕後黑手,而身處其間的會津藩自然免不了成為兩套價值觀的交戰場。

 

  白虎隊的十七名青少年來自會津藩創設的藩校【日新館】,這所學校正是會津藩為了培育人才所設置的新式學校,富國強兵,這是保守派的會津藩也不得不走的路。但是,這所設備新穎的學校裡所教的,除了面對新時代所必須的各種新知識與新技能,最重要的還是藩國與幕府的根本思想,也就是所謂的武士魂或武士道。然而,武士魂跟新思潮是對立的兩極,舊藩國想要師夷之長以制夷,師維新派之長以制維新派,這是時代進步的必然,但兩套不同的思想在短時間之內硬要融合畢竟不可能(看看清朝光緒帝的維新就知道),於是教出來的藩生恐怕在許多方面都是混亂的。

 

  如此混亂的學生兵被勉強拉上戰場,面對一個更龐大的混亂,其結果可想而知。然而在這存亡攸關的時刻,面對新式官軍的質量都居優勢的長槍大砲,松平容保別無選擇,只能舉全國之力以抗。所以,無論這場戰爭的勝負如何,白虎隊的命運幾乎是一開始就被決定了的,差別只在於,他們是力戰而全滅,還是自裁而覆沒。這是時代的悲劇,我們只能用悲憫的眼光來看待,似乎不宜用現在的價值觀來臧否。

 

  畢竟,白虎隊之自裁,是根源於武士道中的效忠思想。此一思想的形成,自有其相應的歷史因緣,且與日本特殊的民族性有密切關係。試想,在一片混亂的戰國時代,人們只有團結在一個強大的組織之內才可能保全性命與財產,因此會產生對主君的絕對效忠也是必然的。雖然時至今日,我們已然深受西方思想的影響,認為為主君殉死是不值得的。但是對於中世紀時日本的武士這個階層,他們是以自己絕對忠誠的生命換取主君的保護與賞賜,獻出生命對他們來說是光榮的,且對於自己的族人具有現世的利益。就像二十年前,我們不也宣揚著「為國家獻出生命是無上的光榮」這樣的價值嗎?雖然自裁的結果是一個可笑的失誤(畢竟主君當時其實並未戰敗),但是他們自裁的動機是可敬的(至少對於當時的他們以及後世的日本人而言確實如此)。

 

  關於日本人對於『誓死效忠』這種武士精神的執念與迷戀,證諸歷史已是屢見不鮮。其中最為人們熟知的莫過於江戶中期的『忠臣藏四十七義士』、太平洋戰爭末期的『神風特攻隊』、以及戰後日本一代文豪三島由紀夫率眾佔領某自衛隊基地並集體切腹自殺的事件。對於今日的我們來說,這些行徑都是一種不珍惜自我生命而且毫無價值的死亡偏執。然而,對於當事者以及許多日本人來說,這樣的死亡是美麗而燦爛的,一如櫻花之如雨凋落。如是,這樣的偏執已經進入了生命觀的層次,是哲學,是美學,是無法單純以道德或是非來論斷的了。在這樣的生命觀裡,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點,反之,生命的真相是一條趨向死亡的旅程,於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功課不再是怎樣來活,反而是如何去死。

 

  重點來了!如何去死。如同連續劇【忠臣藏1/47】中木村拓哉飾演的那個角色所說,身為武士,如果不能活得像個武士,至少也得死得像個武士。在這樣的情況下,選擇去死的痛苦反而不如選擇活下來的痛苦,就像那四十七個武士以悲憫的眼神看著那無法自由選擇赴死而只能苟活的第四十八個人一樣。

 

  寫到這裡我不禁要再拉回到白虎隊這邊來,想想那個被救活的孩子,是如何活過他的七十餘年人生?午夜夢迴,如何在悔恨中面對舊識英靈?而白日漫漫,又如何在羞愧中面對親友與遺族?如此日夜遞迴,該是如何沈痛而悲哀的人生?是啊!想到這裡就覺得,對那批不滿十八歲的孩子來說,在狀況不明的山中,在迷霧般的戰場深處,猜測著主君是否已經死於官軍的砲火,恐懼於藩國與自身的未來命運,孤軍飄搖,就連大人都可能無法承受,遑論年幼如斯的他們。於是,死亡對他們來說反而是解脫,是維護身為武士榮譽的唯一道路。而要想在那樣的氛圍中拒絕切腹,選擇活下來,又需要多大的勇氣與見識?

 

  生命無比珍貴,對生死的選擇更是無比沈重,我只願未來的孩子們不必再需要負擔這麼殘酷的選擇。白虎隊的墓是人類文明眾多紀念碑中的一方,紀念著人類歷史上的一個毀滅性錯誤,亦即戰爭的存在。如果沒有戊辰戰爭,白虎隊的孩子可以不必這麼早選擇死亡;如果沒有太平洋戰爭,以及日本戰敗的屈辱,神風隊的孩子以及三島由紀夫的同志們也可以不必這麼早選擇死亡;如果沒有兩次世界大戰,那些千千萬萬的不分年齡性別國籍的人們更可以不必這麼早面對死亡。但願此去無戰事,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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