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終於，我們來到今年金馬奇幻影展所看的第一部電影，也是這次馬拉松影評寫作挑戰的最後一部。這讓我再次驗證，在馬拉松比賽中，抵達終點前的最後那一百公尺總是如同地獄一般恐怖。

　　在進戲院之前，我們一直以為這會是一部集嘲諷搞笑與嚴肅批判於一身的怪怪紀錄片。事實上是，它真的很怪，是一個與我們所熟悉的劇情片或紀錄片或動畫片都很不一樣的融合體怪物。

　　但是請相信我，這部電影其實一點都不搞笑，反而非常的沈重。

　　不要以為角色人物看起來很詼諧的動畫就一定很搞笑，也不要以為片花的節奏與調性就能代表整部電影，這是走出戲院之後，我所體認到的第一個教訓。

　　雖然如此，這部電影卻依然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奇片，且走出電影院的同時在感情上或許稍嫌沈重低迷，在理智上卻又如同醍醐灌頂般明澈清醒。

　　就紀錄片這個類型的形式來說，這一部或許該稱為偽紀錄片。除了大量運用動畫橋接主人公的創業歷程，摻入太多劇情片的元素之外，最重要的是，片中大約三分之二的篇幅其實是非事實的。在這一點上徹底違反了紀錄片的精神。

　　只不過，關於這一點，其實還有值得討論並翻案的空間，純就結果論來看，我肯定這依然是一部嚴守紀錄片精神的電影。

　　先來看看故事本身好了。這部電影在敘述二十世紀初年活躍於美國與墨西哥一帶的爭議人物約翰賓克利（John Romulus Brinkley）。某個豔陽高照的午後，一位深受陽痿症狀所苦的農民走入年輕醫師賓克利在堪薩斯州鄉間經營的藥房，在傾聽病患訴苦的同時，窗外一隻公羊正勇猛的展現著牠的雄姓力量，賓克利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嘗試將公羊睪丸移植到人類身上，於是，一個創世記的偉大發明誕生了，無數的美國平民百姓受惠，他所居住的沒落小鎮也就此迎來繁榮的光明遠景……。

　　不過，賓克利在醫療事業上的空前成功也吸引了同業的注目與嫉妒，美國醫療協會開始調查並杯葛賓克利的相關醫療行為，賓克利為了對抗排山倒海而來的打壓，也開始不斷推出別具創意的新招數。

像是最早利用新科技的電台廣播（大眾傳播媒體）來建立個人形象並推銷手術與藥品，當政府判定賓克利的電台違反美國法律之後，就把電台遷移到墨西哥境內，再建造超高功率的電波塔把訊號覆蓋到美國境內，之後美國向墨西哥政府施壓，讓電台被迫關站，賓克利就宣布參選堪薩斯州長，而當政府根據法律打壓賓克利的競選活動之後，他就發明了世界第一輛巡迴宣傳車……。

其實戀京癮士我個人覺得，不管賓克利這傢伙到底是個天才還是個騙子，他不屈服於困境，努力動腦解決問題的精神，倒是十分值得尊敬與學習的。

總結來說，約翰賓克利一方面被認為是發明以羊睪丸移植手術來改善男士性功能障礙的天才醫學家，是首創以電台廣播推廣醫療新知的大眾傳播先驅者，是廣設醫院並造福地方發展的偉大慈善家，更是帶領中低收入老百姓對抗國家體制對醫療資源的控管與剝削的平民政治家。

　　而另一方面，他又被爆料偽造醫師資格，進行假手術牟利，利用電台販賣假藥，以強力電波塔破壞大眾傳播秩序與倫理，並試圖進一步操弄選民竊取政治權力……總之，他被指控為一個空前絕後的世紀大騙子。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約翰賓克利？走出電影院的那個時間點，觀眾或許都已經掌握了歷史定論。但是在前三分之二的『劇情』中，我們都被誤導了。與其說是被約翰賓克利誤導，不如說是被導演佩妮蓮恩（Penny Lane）誤導。

　　我認為這就是這部紀錄片電影的重點。

　　簡單的說，導演的目的就是要騙人。在電影的前面三分之二，導演借用賓克利自傳的標題，做為電影的章節名稱，並且完全按照賓克利自傳的內容做為敘事的觀點。於是，觀眾就被誤導了。畢竟，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們都習慣於把故事主角的觀點當作是事實來理解，導演就利用了這個機制，在觀眾心中建立起一個不屈不撓的好人形象。

不過，導演其實在一個很小的地方故意埋了一個梗。當賓克利遭受同業以各種形式圍攻的時候，報紙上突然開始刊登那些撻伐他的醫生們的災難消息：有人被火車撞飛，有人莫名其妙的得了怪病而死，有人妻離子散最後孑然一身的自殺了……『爽啊！你們這些可惡的傢伙，死得好！』在腦中浮現一絲大快人心的感覺之餘（我必須承認自己的情緒還是被導演操控了，雖然我很討厭這樣），忽然有一種莫名的違和感：『咦？這種情節怎麼好像曾經發生在那個圖坦卡門木乃伊的身上？』  

這個梗埋得真的太明顯，所以我不認為是導演的失誤，而是故意讓大家有所感覺的。比較聰明的觀眾或許在看到這裡時已經清醒過來了：『有鬼！』不過很可惜的是，戀京癮士我比較笨，所以只是稍微覺得被蚊子咬了一口，抓了一把之後又繼續被故事魅惑了……呵呵……。

就在觀眾已經根深蒂固的認為賓克利是個英雄人物的時候，導演突然翻臉讓主角在控告他人妨害名譽的法庭上接受被告律師的詰問，然後觀眾才赫然發現，之前出現過的那些『不實指控』其實都是真的，約翰賓克利真的就是一個偽造學經歷販賣假藥欺騙大眾的黑心大騙子，連最親近的太太和兒子都被蒙在鼓裡。

至此觀眾已經站在地獄的洞口了，接下來導演還要再推一把，讓觀眾看見賓克利王國崩壞之後的淒涼，主角的死亡，最後連飽受寵愛的獨子都因為無法面對父親原來是個世紀大騙子的壓力而酗酒，最後甚至自殺身亡……。

走出戲院的時候，身邊每一個人的臉上真的都滿溢著失望與落寞，原來，一個英雄人物的墮落是一件這麼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

是說，導演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想這是她高明的地方，是讓這個充滿謊言且看起來徹底悖離紀錄片傳統與精神的電影有了第二度全面翻盤的機會。

就像我常說的，要向一個從來沒看過積木的人說明什麼是積木，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積木拿給他看。而想要向觀眾說明一個騙子有多可惡又有多可憐，最好的方法就是徹底騙倒觀眾再告訴他：『你被騙了！』而更重要的是，導演用這部電影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有心機的人（或者團體）可以如何輕易的利用語言、文字與影像來顛倒是非，指鹿為馬。

透過這樣的做法，導演精確的讓觀眾體驗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告訴你的事情，想要知道真相只能靠自己的腦袋思考。』

這就想起，英文片名『NUTS！』背後的涵意可以解釋成瘋子，傻瓜，或者迷戀某事物的人，而它所指稱的對象，恐怕不只是像個瘋子一樣拼命騙人的賓克利，或像個傻子一樣被騙的美國人，更是在前半部受到電影操控而深深認同著賓克利的，你和我。

庸醫與奸商可以騙人，電影可以騙人，廣告可以騙人，書本與老師可以騙人，政府與國家更可以騙人。你怎麼知道你每天看到的新聞不是假的？你怎麼知道你過去所學的歷史不是假的？你怎麼知道你堅信不移的英雄不是假的？

就算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腦袋思考，都不一定能辨識巧妙的謊言，當我們像個現代人一樣把一切感知交給媒體交給社群交給GOOGLE時，是多麼的危險！？

走出戲院之後，我不禁這麼想著。假如有一天，GOOGLE或維基上有人偷偷把所有關於約翰賓克利的資料都改成他自傳中所呈現的樣子，一百年後，說不定他就真的被漂白了。可是接著我又不禁再一次懷疑，他真的是像這電影的結局所顯示的，是一個大騙子嗎？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被美國政府給抹黑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可怕！現代人每天花這麼多時間泡在新聞節目與網路資訊之間，一定程度上隔絕了用自己的眼睛張望，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的可能性，或許其實是比上個世紀初的美國平民更加容易受騙的存在吧？

這樣真的好嗎？

我想，導演就是想要讓我們看清這件事，才把這部電影拍成這個樣子的吧？從這樣的角度來審視，這部電影其實繼承了紀錄片最核心的精神。而當我們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受騙之餘，是否真的有能力可以透過思考，主動發現這個世界可能並不是我們所以為的樣子？

真是些徹頭徹尾的『NUTS』啊！我們。

而無論如何，此刻，不管是苦苦等待似傻子的你們。還是絞盡腦汁如瘋子的我，總算是跌跌撞撞的跑完這一程，抵達終點了，恭喜大家！

賓克利醫生的手術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