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老實說，這部電影從一開始就讓我們又愛又怕。

西班牙導演伊格萊希亞的電影我們已經不陌生了，從『畸形特攻』、『謀財管委會』、『哭泣的小丑』到『女巫不該讓男人流淚』，每一部都是又噁又鬧又好笑，同時還血漿噴發屍橫遍野的黑色喜劇。嗯……這麼說好了，他在西班牙影壇的地位大概等於日本的宮藤官九郎與北野武兩位導演的合體。自從認識他以來，幾乎每一次影展有他的電影，我們一定不會錯過，而且也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女巫不該讓男人流淚』好像有點讓人小失望就是。

而這一部，從拿到影展手冊開始就非常注意，等看到片花之後反而遲疑了，這啥？比『女巫不該讓男人流淚』更像歌舞片？這樣難道不會太靠近好萊塢品味了嗎？

雖然如此，但最後好奇心還是戰勝了一切，於是我們再一次賭在伊格萊希亞身上了。姑且不談觀影過程中搖擺不定的諸般心情起伏，光就結論來說，賭贏了，這確實是一部讓內行人可以看見門道，讓外行人也可以看到熱鬧的爽片。但是，伊格萊希亞電影固有的某種醒世諷喻，在這部電影裡稍微被削弱了力道，或許還是太歡樂了的關係。

關於劇情，簡單的說就是西班牙某電視公司的攝影棚裡正在預錄跨年現場直播特別節目。是的，我沒寫錯，整個節目看起來是現場直播，但實際上一切都是假的，提前兩個多月拍攝的跨年節目，不能吃的食物，偽裝觀眾的臨時演員……。而在攝影棚之外，一場勞資抗爭暴動正在發生，義憤填膺的電視台員工與嚴陣以待的鎮暴警察，石頭棍棒火焰瓶與乎鎮暴水柱正如雨傾盆，情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棚裡棚外看似兩種風情，其實一樣岌岌可危。

呃……劇情看起來好像有點芭樂。不過，這畢竟還是一部非好萊塢走向的影展片，幸好。為什麼我可以這麼肯定呢？因為這齣戲並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所謂『主角』這個概念。一部堅守好萊塢傳統的電影，不管是劇情片動作片恐怖片還是喜劇片，都會至少有一位或一組貫串整齣戲的主要角色，以便讓觀眾可以直接對號入座，享受心理投射的樂趣。

『電視台殺很大』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有所謂的一組主角，也就是臨時演員約瑟（José）與帕洛瑪（Paloma）這一對活寶。然而，當我們繼續往後面看的時候，就會發現這部電影其實一共有五組故事線。除了剛剛提到的擬主角二人組（或許還可以加上約瑟的媽媽）之外，還有那一對為搶工作不擇手段的冤家夫妻檔節目主持人、不可一世的傳奇天王藝人與心存歹念的養子經紀人以及精神不穩定的鐵粉殺手、到處留情的當紅偶像歌手與專收爛攤子的經紀人以及為錢獻身的偷情小模，還有，貪錢不手軟的老狐狸節目製作人和那一對就算轉播車翻覆也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蕾絲邊導播與助手……。

這五組故事線的角色之間關係互相糾結，尤以傳奇天王與當紅偶像的那兩組之間更是幾乎緊緊綁在一起，成為整部電影最引人入勝的一段故事線。從這樣的角度來看的話，搞不好傳奇天王與當紅偶像才是這部電影的主角，也不一定呢！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想起了我所喜歡的另外一位日本導演，也就是擅長拍賀歲喜劇的三谷幸喜。他的賀歲喜劇人物眾多、情節複雜，看起來似乎一團混亂，其實結構完整而嚴謹。伊格萊希亞最新的這部電影正有著很類似的傾向，只不過多了西班牙式的瘋狂與神經質，讓人不禁好奇，他的下一部電影會怎麼走？

接下來我想從伊格萊希亞電影中的幾個固有主題，來進一步檢視這部電影。只不過，我必須再度強調一次（雖然老朋友應該都知道了），這只是我個人的私房想法，是否已經成為公論還未可知。就我認為，這些主題包括暴力、死亡、貪婪，以及愛。

按照劇情的發生順序，第一個出現的主題就是死亡。按照伊格萊希亞過去的習慣，死亡主題在他的電影中佔的比例非常高，同時會與暴力緊緊連結在一起。但是這一部不同，整齣電影明確的死者似乎只有一個，而且只出現在一開場的地方。也就是說，在這部電影中，死亡事件的作用在為某個主角的出場製造機運，並埋下後續劇情的梗。

然而，其實並不只是如此。死亡主題被從眼前的事件轉化成隱藏的威脅，成為整齣戲背後的劇情與情緒驅力，也鎔鑄出整部電影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殺手這個角色的存在哲學：『活著，就是為了尋找最美好的死亡』（很抱歉，他是怎麼說的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概意思就是這樣，吧）  

其次是暴力，這部電影的暴力色彩雖然已經刷得很淡了，但這可是伊格萊希亞的電影耶！怎麼可以沒有暴力的存在？這個主題在這部電影中跟死亡一樣看似退居比較次要的地位，然而一樣瀰漫整個故事。除了顯而易見的傳奇天王對偶像歌手的小小施暴（而且偶像歌手反而覺得這是一種關心，一點也不覺得被欺負了），以及攝影棚外的暴力抗爭場景之外，似乎就只剩下劇終前殺手終於情緒爆發的那場追殺戲了。

可是，暴力其實隨處可見。開場時攝影機吊臂掉下來砸死某臨演的場景，雖然事出意外，對倒楣的臨演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對暴力。主持人夫妻彼此之間從言語爭吵逐漸演變成肢體衝突的過程，也是非常典型的關係暴力。而節目製作人強迫臨時演員超時工作還要配合節目氣氛高聲歡笑的情節，莫不也是一種職場霸凌式的隱性暴力？

至於貪婪，這個主題倒是幾乎出現在每一個情節線中，影響著每一位主要角色，貫串整部電影，成為人們背後的行為動機。有人覬覦金錢，有人貪戀名位、有人追求愛情，有人沉迷肉慾、有人渴望認同、有人醉心死亡……。於是，這麼多的貪婪慾望交織在一起，使得整個攝影棚像是逐漸加熱的壓力鍋一樣，在接近結局的地方瞬間炸開了花。

雖然一般來說，人們總是將貪婪定位在無止無盡的追求各種慾望的負面價值上。其實在伊格萊希亞的電影世界中，似乎並不完全用負面的思考來看待它。也就是說，貪婪或許只是一種驅力，讓人做出選擇，讓人往前邁進，至於結果是好是壞，端看導演這位創世神的安排，以及該角色自己所種下的因果。

在伊格萊希亞電影的所有主題中，佔有最重要價值的大概就是愛了。殺戮愈血腥，暴力愈殘酷，背後的愛情也就愈純粹。也就是說，愛（或者該說純愛）在伊格萊希亞的電影中是一種救贖般的崇高存在。

我想只要是看過伊格萊希亞電影的人應該都會同意的吧？

所以這一部當然也不例外。只是，在這部主角多元，故事線複雜的電影中，愛擁有許多的形式與層次，純愛組、自戀組、博愛組、蕾絲邊組、老夫老妻組以及忠實粉絲組等等不一而足。不過無論如何，這些愛都是真實的，面對著各種各樣的考驗，有時彼此衝撞，有時互相支持。就像是那對為了搶到演出機會不惜針鋒相對的藝人夫妻檔，歷經波折與傷害之後還是深深關心著對方，這就是愛啊！

不過，在這些不同形式的愛裡面，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恐怕就是約瑟與帕洛瑪之間的愛情了。這兩個臨時演員因為一場意外而結緣，更因為彼此對傷口的特殊關注而進一步愛上彼此，不管怎麼說，都是一種既單純又詭異的狀況。或許，在伊格萊希亞的世界裡，純愛總是要在黑暗之中才能找到彼此，在注視彼此的傷口之後才能相互結合。

而更恐怖的是，帕洛瑪其實是業界有名的黑寡婦。據說與她交往的人都會遭逢不幸而死亡，就像一開場橫死的那位臨時演員一樣。那麼，約瑟真的不害怕嗎？不，有趣的是，在導演巧妙的安排中，他確實害怕，也嘗試著要逃離，不過某種逢凶化吉的力量似乎在背後默默保護著他，頂多只是稍微受點小傷或者差點斃命的程度而已。

人生並不是童話故事，王子和公主很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面臨著各種挑戰攜手渡過，一步一步考慮著掙扎著選擇著是否還要繼續一起走下去，似乎才是平凡人間愛情的真實面貌。

最後讓我提一下關於電影片名的一些想法。首先是西班牙原文片名『Mi gran noche』，翻成英文『My Big Night』之後意義不變，很好。這其實是從『My Big Day』（也就是我的大日子）改寫而成的，翻成中文就是『我的重要夜晚』。老實說，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這個片名。

想想也是，對於片中的每一位重要角色來說，這個既瘋狂又恐怖的夜晚，對大家來說都意義重大，而且是千載難逢一展身手的好機會。每個人都以為這一夜的主角就是他自己，也確實使出渾身解數或者歷經九死一生而得到了各自的收穫或吞下苦果。

至於臺灣這裡翻譯的片名：『電視台殺很大』看起來非常符合過去的伊格萊希亞電影給人的感覺，而且與臺灣曾經紅極一時的廣告名句『殺很大』結合，俗又有力！果然是非常票房考量的片名啊！

只是，對我來說，這齣戲哪有殺很大？看到最後我只有一個感想，導演想說的其實是愛很大吧？畢竟，前面已經提到過，這才是伊格萊希亞的電影隱藏在暴力貪婪與死亡背後的終極主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