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那天，走出電影院之前，我其實並沒有意識到，『廢柴電影夢』會是一部這麼寫實而苦澀的電影。

　　倒數著一張張電影票算過來，本年度金馬奇幻影展的私房影評終於跨過了中間線，進入了前半場。這種倒著寫的方式，老實說還真是一大挑戰。畢竟時間越往前，記憶就越模糊……照理說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不過，這一部，因為各種原因，印象倒是十分的深刻，一點也不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減損。

　　這或許是因為，『廢柴電影夢』是一部結構非常簡單的電影。平鋪直敘的劇情，簡單易懂的結構，既沒有其他影展片那種來來去去縱橫交錯的時間線或劇情線，也沒有酷炫華麗的剪接手法或結構技巧。與本屆戀京癮士我所看過的其他七部電影比較起來，真是簡單到無以復加的存在。然而，這確確實實的是一部影展片，因為從題材與主旨本身來看，就像是一封寫給電影與電影人的情書，似的。只有圈內人才會懂的，那種情書。

　　當然，我不是電影人，連影癡的等級都不到，頂多只能算是一個會為了看有趣又特別的電影而趕影展的普通人。這樣的我，卻被這部電影打動了，深深的觸碰到藏在內心深處的，既像傷疤又像核心的某種東西。

　　然而關於這個部分，我想留到後面再說，此刻還是讓我先說說電影本身吧！

　　照例，先從片名開始。這部電影的原始片名是『下眾の愛』，所謂的下眾，在日文中有兩種主要意思，其一是品德低下的人，其次是貧窮卑下的人。從這個標題的角度來看，確實，片中所描述的幾個主要角色都是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物。像是只拍過一部作品，每天不是看Ａ片打手槍，就是找機會搭訕女生上床的獨立製片小導演（主角）；拼命和電影人上床想要爭取一個角色，卻一直無法如願的二流女演員；因為單戀男主角而想辦法去當Ａ片男演員來籌措拍片經費的助理導演；靠一張嘴到處騙吃騙喝騙妹妹的過氣製片……。

這群人雖然開口電影閉口電影，也組織了一個演員訓練社團，但其實一部電影也沒有拍成。這種情況，浪漫一點來說是波希米亞人，但說穿了其實就是敗犬或者廢柴。這麼說起來，中文片名的『廢柴電影夢』還真是挺貼切的。

　　就算是廢柴也有夢想，就算是下眾也能愛人，就算是在社會底層的爛泥中打滾求生的卑微存在，也會有想要追尋自我價值的慾望。然而，有夢是一回事，能愛是一回事，追尋自我是一回事，但能否成功又是另一回事。社會是嚴苛的，人生是殘酷的，努力之後是否真的可以看見天堂，就算達成夢想也是傷痕累累……或許站在成功的終點回首凝望，內心深處恐怕還是深深懷念著當初在爛泥裡打滾的，那種一步一泥沼的充實日子，吧？

　　在這一堆廢柴中間，有兩個清新純真，與前面提到的劇團核心人物有如對照組一般的存在。也就是在電影開頭時同時加入劇團的兩個電影新鮮人，演員小南和編劇阿健。兩個閃閃發光的靈魂為這一團爛泥般的死水注入新的活力，卻也彷彿投入了一顆毀滅世界的原子彈。導演鐵男雖然頹廢又卑劣，卻一眼看見這兩個人的天才，於是他決定賭上一把，用阿健寫的劇本，讓小南當女主角，企圖拍出一部讓自己脫離泥沼的電影。

　　然而，我們永遠不要小看人性裡的黑暗力量，就算是無私奉獻的愛，也可能因為嫉妒而變化成為惡魔。為了女主角之位不惜與鐵男維持炮友關係的演員響子和癡癡暗戀鐵男的助導阿守，被怨恨與嫉妒沖昏了頭，竟設計讓小南投入知名大導演的懷抱，徹底摧毀了鐵男的愛與夢想。

　　此後新的對照組成型了，小南成為大導演的女人，從此一帆風順，靠著傑出的演技成為影視雙棲的當紅女明星，卻在追逐名利的洪流中逐漸迷失了自我，成為外表光鮮亮麗內心傷痕累累，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存在。而阿健則選擇繼續留在鐵男身邊，默默無聞，卻依然保有純真的自我，努力創作著，夢想著有一天能讓小南來演他的劇本。

　　劇終之前，不願放棄夢想的鐵男在大馬路上當眾跪在小南面前，懇求她答應演出阿健編劇並由他執導的電影。此時小南其實已經動心了，她或許想起了自己單純想要演戲的初衷，想起了與阿健一起努力的快樂日子，也因為看見了鐵男對電影真誠的熱情，而原諒了那個老是想利用權勢逼她上床的卑劣男人。

　　電影似乎就要這麼一路朝著光明的未來走向終點了，然而導演內田英治卻讓劇情轉了一個大彎，一群流氓先圍毆了製片貴田老哥，然後從背後衝向正暢談著理想，笑得異常陽光的鐵男與阿守，鐵棒狠狠朝著他們的後腦杓揮下，螢幕瞬間暗掉，片尾字幕緩緩升起，只在觀眾心裡留下一個懸念……他們的電影到底拍不拍得成啊？

　　走出電影院，我急急忙忙的要趕回家餵貓，因為晚上還有另一場電影。一邊走在熟悉的西門町街頭，心中殘留的餘味卻充滿苦澀。啊！果然，導演沒有要給觀眾看一場溫馨喜劇的意思，一點都沒有。相反的，他想要告訴觀眾的其實是，追求夢想是要承擔風險的。這裡面有各種各樣的風險，除了一般意義上的，最終迎來失敗結局的風險之外，在追求的過程中可能面對向下沈淪的風險，僥倖成功者也將面臨迷失自我的風險……。

而光是選擇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挑戰與陷阱。離開一般正常人都會選擇的康莊大道，卻步入荊棘遍地的崎嶇小徑，忍受著認識與不認識的人們的同情、質疑甚至撻伐，不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也不知道是否能達成夢想，每天在黑暗中摸索，在痛苦中掙扎……這就是我透過導演的眼睛所看見的，他或者他們的故事。

而這，又何嘗不是我或者我們的故事呢？我們活在這個空前自由，或許相對之下也分外渾沌的時代，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走在與眾不同的道路上，沒有人能肯定自己絕對正確，卻又不得不一邊繼續往前走著，一邊向自己或他人證明自己是對的，有時候甚至還得要擠開別人、蔑視別人、質疑別人抑或撻伐別人……似乎不這樣就無法確認自己的位置，似的。

就像是戀京癮士我，大學時參與創建過同仁文學創作團體，得過一個校內的小小文學獎首獎，出社會後加入小劇場運動，體驗過一群人一起自以為是地圍著營火取暖的日子……。結婚之後，因緣際會離開了曾經以為是天職的雜誌編輯工作，一邊與妻一起編織關於教育的夢想，一邊執拗地經營著『戀京成癮手札』這個網誌，一邊做著只屬於我們自己的京都夢，一邊對抗著來自親族與外人的精神壓力，一邊忍受著兩個人吃一份薪水過活的經濟壓力，一邊還要面對著時不時就突然從天而降的創作壓力……如是一晃也就過了十五個春秋。

這樣的我，看著鐵男與他那一票狐群狗黨的電影人生，不自覺的被打動了。好想說：『啊！我懂，我懂。』我懂那種像吃了迷幻藥一樣不由自主的沈迷，我懂那種一邊自我厭惡一邊又自我感覺良好的複雜情緒，我懂那種同時面對自己的軟弱與固執的掙扎，我懂那種就算被旁人鄙視也不能動搖的堅持，甚至，我懂那種在一片看不見未來的黑暗中摸索，只能注視著此時此刻腳下的道路一步一步慢慢前進的人生。

其實，又豈僅是我懂，正走在創作之路上的人都應該懂。不管是拍電影、寫文章、玩劇場、做手作還是畫漫畫，大家都一樣，都是被謬思女神隨風飛起的裙襬所迷惑／祝福的創作失心瘋患者。或許媒介不同，語言相異，但是沈迷／熱愛創作的心情是一樣的，所面對的挑戰與辛苦也是類似的吧？

忽然覺得，無論你正昂首闊步在光明寬廣的通衢大道上，抑或低頭徘徊於闃暗狹窄的荊棘小徑裡，那種根本看不見未來，只能確認著腳下一步一步摸索前進的情況，其實都是一模一樣的。

還有就是，就算再給鐵男一次選擇的機會，或者再給我一次考慮的機會，我們都還是毫無疑問的會走上如今讓我們迷惘著掙扎著痛苦著……或許還沈迷著深愛著割捨不下著的，這樣一條人生道路吧！？

至於，我或者我們，如今是否依然走在通往理想天堂的道路上，還是已經走偏，正逐漸步向夢想破滅的修羅場？而無論如何，這條人生路都只能這樣走下去了吧！看完電影一個多月之後的此刻，一邊苦澀地回味著鐵男的寫實人生，一邊不禁這麼默默思索著，反省著，甚至煩惱著……而這或許就是內田英治導演所想要透過這部電影告訴觀眾的。

真的，走進電影院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要看的是這樣一部電影。不過，幸好我在茫茫片單中選了這一部，就像我選了創作的道路，以及與妻一起攜手走下去的尋夢人生一樣，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