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其實，在電影開演之前，我們一直都很忐忑。

　　對於非洲電影的陌生，對於小成本製作的懷疑，對於影展手冊的不信任，在在都提醒著我們，這可能會是本屆台北電影節的一枚地雷。然而，從第一個鏡頭開始，我才發現，我們無意間引爆的，其實是一個充滿瑰麗影像與多元意義的，微型宇宙的誕生瞬間。

　　那個瞬間，我想起了安得烈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

　　平凡中帶著異質色調的現實空間，幾近無機而宛如噪音的單調配樂，看似平乏無趣到讓人萌生睡意的通俗科幻情節，實則暗雲密佈著高質量哲學風暴的深度人文意涵，還有，如小兒夢囈般抽離了現實感的如詩對白……在在都引導著我懷念起那部偉大的電影來。只是，那印象若隱若現，還來不及確實掌握，就又被新的想法所取代。

　　我想，塔可夫斯基應該拍不出這樣的電影。他對美以及形而上的事物太過堅持，所以創造出來的電影蒼白脆弱而冰冷，彷彿一片綻放於俄羅斯草原上的絕美雪花，伸手碰觸就會瞬間消融於無形，只留下冷冽疼痛從指尖直竄腦門。

而這一部卻試圖從醜惡廢墟中挖掘美學，從消費夢境裡提煉哲學，從世俗符號間鎔鑄神學……畫面繽紛多彩，意象鮮活濃烈，宛如生長於非洲雨林深處，以腐敗屍骸做為養分的龐然巨花。雖然說，這事兒很多導演都試著做過，印象中也總有幾部驚喜之作，但在我貧乏的記憶中似乎沒有一部能如此渾然天成又趣味橫生，那驚喜的感覺直到離開電影院兩個星期之後的今天都還清晰地留在心裡。

　　關鍵在於，導演碰巧掌握了天時地利人和，並且一點都不貪心，他只想講一個簡單的故事。關於畸形勇者接二連三的失落與追尋，以及匱乏公主永無盡頭的發問與等待。明明是如此單純如同童話般的故事，卻鞭策著我們直視人類文明所面對的種種相生亦復相剋的問題。戰爭與和平，生存與滅絕，物質與信仰，表象與內在，真實與虛幻、死亡與誕生……。

　　從結構上來看，看這部電影的過程有點像是玩一個RPG電玩遊戲。主角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整裝出發去尋找解答，每突破一個關卡就會得到一項道具或線索，然後繼續朝著下一個關卡前進，直到終於找到躲在城堡深處的魔王……。

　　不過，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弱的勇者，真的！戲一開場，主角在一片荒野中徘徊，發現了一個身穿納粹軍裝，頭戴米老鼠帽的男子。他驚慌失措地逃跑，途中還不小心弄丟了他一直掛在身上的護身符。然後他回到位於一座廢棄保齡球館中的家，一覺醒來之後與公主對話，公主從祭壇上取下一把擁有靈力的塑膠玩具劍交給他，然後勇者出發去女巫家尋求神諭。不過他才一走出村子，寶劍就被騎著馬的蒙面牛仔給搶走了……。

很弱對不對？而且完全顛倒了正統RPG遊戲的邏輯。勇者應該要年輕帥氣又勇敢，但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個身體畸形的膽小中年大叔，看著他在草原中穿梭的形象，總讓我不小心聯想到日本某個以動物挑戰簡單任務為賣點的綜藝節目中，那隻身為主角之一的紅毛猩猩……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好像在嘲笑別人，給人的觀感不太好，但這真的就是我看電影時當下真實的感覺。

勇者應該要在旅途中不斷打敗敵人賺取經驗值，並一路收集各種最強裝備，以累積面對黑暗魔王進行最終挑戰的實力。但是在這部電影裡，勇者卻是沿途不斷的失去各種裝備，以致於當他終於來到最終魔王的聖誕老公公面前時，身上幾乎一無所有，就算脫下襯衫露出裡面的超人裝，勇者還是被魔王一拳打飛。

再說公主，公主要不是應該柔弱的被囚禁在魔王城堡深處等待勇者來救援，再不然就是要跟在勇者身邊一起冒險順便培養感情，最終升級成為國王與王后。但是這裡的公主卻在家裡等待勇者歸來之餘，還身兼類似靈媒的角色，並且發現了某座保齡球回球機的深處與聖誕老魔王的宮殿相連，而在最後關頭出言恫嚇魔王拯救了勇者……。

還有商店也怪怪的，正統遊戲裡的商店應該是為勇者的隊伍服務，協助隊伍更新裝備或收購淘汰下來的裝備，有時還會為勇者提供必要的消息與建議。但是這裡的商店卻是為勇者以外的其他人服務，不斷收購原本屬於勇者的東西，還像黑店一樣大幅砍價……。

也就是說，這部電影借用了RPG遊戲中的眾多主要元素，卻又顛倒了這些元素原始的形象或功能。這是為什麼呢？或許，這才是生活真正的樣貌。平凡甚至醜陋的外表，膽小而迷惘的心靈，虛弱而無依的自己，遙遠而荒謬的旅程，以及貪婪而可笑的世人。

是的，貪婪而可笑。電影中，幾乎所有的角色都把一些被我們這個時代大量生產的塑膠垃圾當作寶貝，還歌頌它們擁有多麼精緻的藝術價值。而那些擁有（或者看起來像是擁有）閃閃發亮創造力的人們呢？他們的名字早就傳承了好幾代，並且被當作神明來崇拜。乍看之下，我們會嘲笑未來的人們荒謬可笑，怎麼會拿垃圾當寶貝，又把複製過好幾代的流行偶像當神呢？可是看著看著，我忽然心頭一驚！相對於古代的人，我們不就是類似這樣的存在嗎？

原來，這是一則針對生活在瘋狂生產垃圾、盲目崇拜偶像的現代消費社會中懵然未覺的我們，所宣告的殘酷預言。而這樣諷刺性的預言，竟然誕生於蠻荒原始的非洲大陸深處，伊索匹亞北部一座真實存在的鬼城之中，簡直是巧合得可怕。

據說用來拍片的這座名為『達洛爾』的城市，興起於二十世紀初期，曾經是一座以礦業為發展重鎮的城市。市區內除了採礦場，鐵路，以及一般生活設施之外，甚至還有一整座遊樂園，而這裡也就是整部電影最主要的拍攝場景。

為什麼這座城市會遭到廢棄呢？除了礦業的沒落之外，據說此地也是地表氣溫最高的城市，年均溫高達三十五度，有記錄的高溫曾達到四十七度，因此在全球溫度普遍開始升高的上個世紀末，早已成為不適合人居住的城市。

而這樣的背景，與本片所要顯示的預言，竟然不謀而合。一座由人類對稀有礦物的貪婪而建造的城市，最終成為了被人類遺棄的廢墟……生產，消費，然後遺棄，成為垃圾，這就是現代生活的根基，可笑，亦復可悲。

　　對了，這部電影除了『飛向太空』和RPG遊戲之外，還讓我聯想到『小王子』。主角一直認為自己來自其他星球，他夢想著要帶愛人離開這個因貪婪所引發的戰爭而使得文明遭到毀滅的世界（你看看！多像猿猴麵包樹）。為了找到回故鄉的方法，他離開了愛人所在的家，展開了朝向未知的旅行，與各種各樣的人事物接觸，最後他瞭解到自己終將無法離開這個末日般的廢墟世界，而遠方的愛人已經懷孕，或許，他也預知了孩子的誕生與自己的死亡？

　　死亡，是再生的開始。一個殘疾衰敗之人的死亡，將空出一個位置留給全新而充滿希望的生命。不過，這死亡，到底是停留在形而上的層次，還是落實到故事之中？老實說，我完全看不清。只是從最後幾幕戲給人的感覺，以及男女主角在最後一幕相逢的鏡頭，嗅出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彷彿這裡面以某種型態的死亡為儀式，完成了對生命之神的獻祭，似的。

　　小王子故事的最後，死亡是回到B-612小行星的唯一方式。而在這一部電影裡，男主角是否也找到了正確的方法了呢？我不知道。但是象徵著男主角回鄉希望的那座高掛在天邊的廢棄太空船，卻在最後一幕裡開始啟動，離開大氣層，然後自爆。這是舊文明的毀滅盡頭，還是新宇宙的誕生瞬間？疑問如滿天星斗，答案卻依舊杳然無蹤……或許，這是導演留給我們的功課，電影落幕之後，人們開始思索。

　　啊！對了，這部電影的原始片名是『Crumbs』，意思是名詞的『碎片』，或者是動詞的『破碎』。連結到電影的最後一幕，我想到的畫面是宇宙的炸裂，繼之而來的可能是星球的誕生。是了，毀滅是重生的開始。或許這就是導演所要告訴我們的事。

　　最後，我真的要特別強調，我好喜歡這齣戲的畫面。雖然幾乎絕大多數的鏡頭都是廢墟和荒野，而除了女主角之外的所有角色都是或老或醜或怪異，但是導演把這些東西組合起來，然後透過他的眼睛讓我們看到了超越美感經驗的豐富與瑰麗。我想，這就是電影所能帶給我們最寶貴的資產，一場從醜陋中看見美的奇幻夢境。

相對於那些純粹只想說故事或發表議論的導演，我想說的是，這才是電影！

官方網站： http://www.indiepixfilms.com/crum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