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一部關於家族病史還是國族病史的動畫？電影開演之後，這個魔咒一直在我腦海裡跳上跳下，宛如片中那個不時就出來露個臉的灰色魔鬼。
但無論如何，這絕對不是一部輕鬆愉快節省腦力的動畫。
相反的，在看這部動畫的時候，我的大腦幾乎是以平常三倍速以上的效能奔馳著，雖然眼前只有一條筆直的馬路無限延伸，卻依然只能勉強追在導演背後看著前方的滾滾沙塵。是的，這是一部相當簡單又異常複雜的影片。
與平常的順序相反的是，請容我從複雜的部分開始講起。如同大家所知，一部影片中通常存在著二維的意義載體，其一是畫面，其次是聲音，畫面載體中包含劇情元素與隱喻元素，聲音載體中包含旁白、對話與音樂……在這兩大載體所統合的五大元素分工合作之下，影片的意義就可以順暢地傳達給觀眾，一般來說都是這樣的。
不過這部動畫特別的地方是，兩大載體之間存在著的不只是統合與互助，還有競爭。競爭什麼？競爭觀眾腦海中所呈現的意義主導權。這麼說把，這是一部沒有所謂的對白，從頭到尾都由導演自己以口述的方式來說故事的動畫。這種模式其實非常普通，但是導演說話的速度與其間意義的密度，再加上語言的隔閡（雖然這是一部英語片，口語用字也不算難，但我還是追字幕追得很辛苦），從影片一開頭到結尾宛如不斷的開著火車全速往前衝一般。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這畢竟是一部動畫片，所以很大程度上還要依賴畫面來傳達意義。但是這部動畫的畫面同時包含了二次元畫面與三次元偶動畫，而劇情畫面之間還隱藏了大量與口述內容沒有直接關係，卻負載了多層次隱喻意義的事物……。
例如不斷出現在畫面中與主角們互動或默默在一旁窺視著主角們的魔鬼、兔子、狼與獵人，以各自隱含的象徵意義將主角們的心理機制具像化。但是它們到底象徵著『什麼』？我只能簡單認定魔鬼象徵瘋狂與死亡的誘惑、兔子象徵生命的慾望與衝動、狼與獵人大概是象徵家族中的他人或社會的監視與批判……但，真的是這樣嗎？我會不會太簡化了象徵體系在這部動畫裡的運作了呢？
此外，這些具有象徵意義的角色們與主角之間的互動又代表什麼意義？總覺得在不同的情境下，象徵與意義都會有所轉變，所以在畫面出現的那幾十秒內，我不但要集中注意力跟上劇情，還要分神思考這些隱藏的意義，光這些就已經讓我焦頭爛額，更不用說那些偶而會從主角們身邊走過，以異形之姿存在的莫名怪物到底代表什麼了……辛苦哪！
看完這部動畫，走出電影院的路上，我開始稍微可以理解精神疾患者們的辛苦，他們的大腦無時無刻都是以這樣如同意義風暴一樣的狀態運作的吧？或許情況還遠比這個混亂許多倍。與此相較起來，戀京癮士日常的腦袋裡根本就只是一連串的流行歌曲或古典音樂MV嘛！緩慢而愉悅，難怪如此庸庸碌碌。
關於這部影片的內容，其實就是從導演祖母的故事開始講起，一路追尋這個家族背後隱藏的遺傳性精神疾患病史。其間還順帶敘述了導演身邊三位堂姊妹的悲劇故事，最後連結到導演自己的精神狀態。可以說，連結這五位性格年齡與外貌各不相同的女性之間的眾多紐帶，除了血緣之外，還有異常聰明、異常敏感脆弱、被家族責任與社會期待所桎梏、顯性的精神疾患、以及執著的自殺傾向。
是的，無論是帶領主角認識植物之美的藝術家，聰明絕倫的醫學院第一名畢業生，還是深具潛力的音樂學院高材生，她們最終都被禁錮在家族與社會的壓力之下，飽受瘋狂基因的折磨，只能選擇自殺一途來尋求解脫。
有趣的……呃……似乎該說悲哀的是，這個家族似乎確實帶有精神疾患的基因，不過，發病的（至少在故事中）都是女性。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從祖母安娜身上我們發現，這個家族真正的遺傳基因是聰明、強悍以及敏感。
這些特質在這五個女子身上都可以找得到：因為聰明，所以自視甚高；因為強悍，所以無法妥協；因為敏感，所以容易受傷。或許這些特質在男性家族成員身上也同樣看得到，但是身為一個女子，這些特質在封閉傳統的東歐社會裡不但不被祝福，反而更如兩面刃般，在她們抵抗家族責任與社會期待的過程中，不斷的反過來在她們的傷口上灑鹽，或是把傷口劃得更深……。
這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社會下，無可避免的悲劇，古今中外皆然。不過，家族如此，國族又何嘗不是？導演希妮褒曼妮是拉脫維亞人，從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開始，他們被夾在俄羅斯與日耳曼等勢力龐大的國族之間，被侵略、被統治、被剝削甚至被交易……這些對其他國族來說被視為奇恥大辱的遭遇在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因此其地位與遭遇較之男性沙文主義支配之下的女性，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下苟延殘喘了數百年，瘋狂的基因早已滲入他們的血脈之中……於是，他們病了，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擺盪，在經濟利益與政治權力之間鑽營，雖然，這其實是東歐與中亞各國共同面臨的問題。
而在希妮褒曼妮的這部動畫影片裡，這樣的國族傷痕與家族病史隱約有了互相指涉的機會，不過，導演並沒有把重點放在前者身上，她主要關心的還是她自己的家族病史，以及她自己與腦袋裡的瘋狂基因拉鋸的心路歷程。國族歷史在這裡只是身為祖母安娜故事的背景，終究，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這裡就讓我拉回到一開頭我所說的，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導演沒有龐大的野心，她並不想把自己的家族病史和國族歷史劃上沈重的等號。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就已經夠沈重了，光是掀開祖母塵封的生命故事，探索那糾纏著自己與堂姊妹的精神折磨與死亡陰影之源頭，並接納這一切的過程，就已經耗掉導演自己以及觀眾全部的精力了。
幸而如此，不然，以這部影片的複雜度與其背後隱藏的沈重，會壓垮絕大多數看電影的觀眾，或許，還有導演自己。只可惜，我太晚發現這個事實了，一直困在自己設下的魔咒裡，徒然耗費著自己的腦力，不然應該可以看到或看懂更多導演想要表達的東西……可惜了啊！
對了，說到魔咒，影片的最後，主角歷經漫長的回憶與思考之後，終於在故鄉的河畔與死去多年從未謀面的祖母相遇。主角將一直以來收藏在自己兩邊口袋裡的石頭交給安娜，希望幫助安娜從痛苦中解脫（在口袋裡擺滿石頭跳河自殺）。然而安娜卻一把接過那些石頭，再一顆一顆丟進河裡。
嗯……原來這就是英文片名『Rocks in My Pockets』的意義啊！雖然，中文片名也取得不錯，但英文片名或許更能直指導演的創作企圖。
安娜其實不想死，她既聰明又敏感也夠強悍，深知如何對抗死亡的誘惑。畢竟活著才有改變的希望，而自殺並不是解脫，只是一種對自己與命運的放棄與投降。這是祖母透過自身行動教給她的事，也使得主角得以超越家族命運的羈索，走過死亡誘惑的幽谷，揚棄以藥物麻醉感官的治療方式，以清醒的創作之眼直視自己的問題，勇敢地對抗病魔。
安娜家族的家族病史就像是一個魔咒，多年以來禁錮著這家族的男男女女，奪去了無數年輕的生命。而解除這個魔咒的關鍵，竟然就是放下口袋裡的石頭。當家族的瘋狂基因不再是肩上沈重的負擔，主角才能自由的面對自己，去打一場只屬於自己的戰爭。
生命從來都不是輕鬆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爭要打，而在對抗心魔的關鍵時刻，我們的選擇，究竟是屈服？是逃避？是被隱形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還是放下執著轉身面對？
或許，這才是『我的瘋狂基因』這部動畫片真正想要表達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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