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Q：漢蕃界碑

親愛的城市旅人，我們又見面了。歡迎參加今天的台北城市記憶之旅，當然囉！還是要請你抽一張牌，呃……是♠Q嗎？這樣啊……那麼我們就馬上開始今天的行程吧！

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是一塊與先民開墾台北平原的血淚歷史息息相關的碑文，它座落於台北捷運石牌站出口前方，一般通稱為漢蕃界碑。這塊碑文目前被指定為三級古蹟（縣市定古蹟），承載著北台灣漢人移民與原住民凱達格蘭族之間複雜交織的恩怨情仇。

早在明鄭時期之前，石牌這一帶就已經開始有漢人的足跡。當然，此地最初的名字應該叫做唭哩岸，不過，關於唭哩岸的故事，我會再另外安排時間為大家導覽，至於今天就讓我專心講一個後來居上的新興聚落，也就是石牌的故事。

這塊石碑為什麼這麼重要，可以單獨指定成為官方保護的古蹟呢？其實，這跟唭哩岸與石牌的開發史有著密切的關係。

話說至少在西元一六五零年代，就已經有漢人零星前來這個新天地尋求發展了。當時的漢人在統治北台灣的西班牙人鼓勵下，為了在這陌生的土地佔有一席之地，大多以承租或購買的方式，也有些人乾脆與凱達格蘭族女子通婚，總之，使盡一切黑白手段從凱達格蘭族手中取得土地，開始在這裡墾殖居住。

不過，如大家所知，漢人與原住民對土地所有權的認定其實存在著很大的差異。簡單來說，漢人很早就習慣土地私有制，認為土地是可以買賣的不動產；但是在原住民的觀念裡，土地是大家共有共享的，這裡的『大家』不只指稱人類，連鳥獸神靈都涵蓋在內。各族群在劃分領地時所區隔的頂多只是使用權，但卻不具備所有權。所以在漢人出現之前，原住民並沒有所謂土地買賣的觀念。

這下問題就來了，漢人來向原住民租買土地，原住民當然很高興，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分享』土地的使用權還可以獲得額外的財物。可是既然是分享，原住民當然有權自由進出這些大家共享的土地並取用他們所需的農漁物產，結果漢人卻認為原住民侵入私人土地，偷竊私有財物！

當然，這中間也有心懷不軌的貪心漢人，使用不正當手段偷拐搶騙以取得土地。再加上雙方在溝通談判時因為語言文化的隔閡而加深了彼此的誤解，於是就產生了一連串的誤會與爭執，甚至引發大規模的武裝衝突。

說起石牌這一帶啊……恐怕是除了台北城內之外，居住時間最長也影響我的人生最深遠的地區了。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稍微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哇！不得了，我的前半生竟然在這一帶住過五個不同的地方。

剛從木柵搬來的時候，曾短暫居住於石牌國中西北方鐵道旁，一整排藍色雙層商店街屋最尾端一棟的二樓。不過，或許是因為那房子太靠近鐵路了，噪音擾人，所以沒多久就搬遷到遠離鐵道的實踐街上一棟四層樓公寓裡。剛好公寓一樓就是幼稚園，後來我就順勢進入那間幼稚園就讀。

幼稚園畢業後，老爸帶著我搬到城中區的開封街一帶就讀市區內的小學，之後直到小學四年級時才再度搬回石牌，住在吉利街上一整片漂亮的新建五樓公寓社區裡，六年級下學期時老爸再娶，為了節省生活費，我們一家就隨老媽遷到她位於板橋的娘家公寓裡暫住。

時間悠悠過了許多年，服完兵役回到台北後沒多久，為了工作上的方便，我從家裡搬出來，在實踐街靠近承德路口附近巷內租了一個房間。不過由於居住條件實在太差，很快的又搬到石牌國中後面，和朋友一起分租致遠二路一棟舊公寓的二樓，直到三年後才又搬回板橋，也就是現在住了十幾年的這個房子裡。

等一下，為什麼這一大段對房子的記憶會這麼明確？其實，除了隨著年齡漸長，記憶越來越清楚之外，還要感謝Google地圖的街景服務功能。當然，有趣的是，憑著我對住家外觀微薄的記憶，在地圖上一點一點的搜尋，當年曾經居住過的五個公寓竟然被我找到了四個，而且外觀還都跟以前差不多……只能說，真的很神奇，也可見石牌這一帶的街景在這三十幾年裡變化並不太大。

不過，此刻略一思量就發現，這裡的記憶容量已經龐大到不是一篇文章所能盡述，所以我決定分成兩次來說。

清朝政府統治台灣之後，一直對於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的各種爭端非常頭痛。強硬一點的鷹派官員就會率領漢人以武力逼迫原住民屈服，當然也有一些懂得利用溫和手段籠絡或安撫原住民的鴿派官員，但是能讓雙方好好坐下來談判，約束漢人擴張勢力，並確保原住民權益的方式來減少衝突的問題解決型官員可說是鳳毛麟角。今天我要向各位介紹的這位台灣知府曾曰瑛，就是一位努力調和漢藩雙邊利益的地方官（雖然他所用的方式依然是以漢人的習慣為出發點就是）。

於是，在他的裁定之下，為了徹底解決漢藩之間的土地爭執問題，就在北台灣各地設置所謂的『界碑』這種東西，明確劃分漢藩地界並嚴禁漢人涉足藩地，一方面保護原住民生存權益，另方面減少漢人與原住民發生正面衝突的可能性。姑且不論界碑這東西有沒有確實的約束效力，也不管這種作法是否真的就能確保雙方權益，總之曾大人有努力朝著公平正義踏出了一小步，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據說直到日據時代，台北地區仍保留有五座此類石碑，可惜到今天只剩下兩座，一座存放在新公園碑林中，另一座原本保管在北投分局內，後來在西元一九九九年時遷移到捷運站出口安置。而因為此地有界碑的存在，所以當地人就開始稱這裡為『石碑』，日後逐漸以訛傳訛，就變成現在我們所知道的石牌地名了。

原本石牌聚落只是前面提到的唭哩岸聚落東邊新開發出來的土地，到了日據時代因為鐵路車站設置在這裡（約在自強街底的捷運線上），反而迅速發展，逐漸取代唭哩岸，成為與北投、天母三足頂立的大型聚落，後來甚至泛稱此地為石牌，使得唭哩岸的名字逐漸被人們所遺忘……。

老爸當初會選擇帶著我從木柵遷來此地的原因，最早是因為我的身體實在太差，經常需要掛急診看醫生。而這裡有當時北台灣第二大醫院的榮民總醫院，又因為老爸身為榮民而我是未成年榮眷，所以醫藥費比台大醫院便宜一半以上。後來他找到在位於中山北路上的英文中國郵報社（China Post）內的高薪工作，這裡也方便上下班。

於是，在我就讀幼稚園前後的那段期間，記憶中最鮮明的印象，大概就是身體不好的時候由老爸背著到榮總掛急診，整夜躺在病床上看著白底黑點點的隔音天花板發呆；而身體好的時候就跟在老爸請來照顧我的幫傭阿姨或大嬸後頭，纏著人家講故事或唱歌給我聽。

對了，這就想起在這些照顧過我的幫傭之中，對一位王媽媽印象特別深刻，她是一位好脾氣的胖婦人，常常讓我趴在她胸前撒嬌或睡午覺，偶爾還會帶著自己的小女兒（或者其實是孫女？我記不清楚了）來陪我玩。總之，這位王媽媽稍微彌補了我幼年時代缺乏母愛的遺憾。長大成人之後，我們還曾見過一面，當時她坐在輪椅上由親人推著來公司看我，給我很大的驚喜。如今十幾年匆匆過去，她應該已經過世了罷？願她在天之靈能得到神明的庇佑與包容，就像當年她對待幼小的我一樣……。

而關於在榮總掛急診的故事，有一段近似瀕死經驗的記憶。當時我因為感冒併發肺炎被送進醫院，當晚據說高燒一度超過四十度，半夢半醒之間只覺得自己飄出病房窗口，看著燈火通明的窗內，過一會兒之後再飄回來……醒來後才聽說當晚是最危險的時候，差點就活不成了。

眼前是人車往來頻繁的石牌路，此刻你站在台北捷運石牌站的出口前，正前方一塊豎立在大理石基座上，本體看起來灰撲撲不太起眼的石碑就是你們這趟旅程的目的地。

你跟隨導遊走向石碑，碑的正面以古樸蒼勁的字跡鐫刻著：『奉憲分府曾批斷東勢田南勢園歸番管業界』的字樣。為了讓後來的人看清楚上面的字跡，主管機關以紅漆填入字跡的刻槽之內，不知道當初到底有沒有上色呢？

『這塊石碑據說立於西元一七四五到一七四八年之間，最初設置在磺溪庄一帶，大概在今天榮總東北方的行義路附近吧！』導遊指著石碑開始介紹：『上面的文字意思大概是說遵照知府曾大人的裁示，此碑東側的田地與南側的果園是原住民的土地，嚴禁漢人進入。』

你繞著石碑轉了一圈，抬頭看著上面的字跡，總覺得有點奇怪。你攤開隨身攜帶的地圖查閱，行義路的西北方有山，東南方是河流，照理說來原住民的土地不是應該在靠西北邊的位置嗎？為什麼反而是在東南邊呢？你試著問導遊，希望導遊開啟時光機回到立碑當時去看個仔細。但是導遊說，今天的時間已經有點晚了，還是下次有機會再說吧！不過，你知道，這應該只是藉口而已。可是為什麼導遊不願意解答你的疑問呢？莫非……導遊剛剛那段翻譯是自己隨口胡謅的，事實不一定如此？

不過，眼看導遊已經轉身準備離開，你也只好帶著你的疑問跟上，心中默默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人幫你解答這個其實不太重要的疑問。

關於就讀幼稚園期間對於石牌的記憶，我至今印象深刻的還有兩件事。第一段記憶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站在後陽台上所看到的美麗星空。為什麼認定是夏天呢？大概是因為記憶中感覺不到溫度，而那間房子又位於公寓頂樓，夏天夜晚屋內還很熱，所以我應該是在陽台上乘涼。

那麼，我到底看到了什麼呢？嗯……印象中是滿天星斗，不過我也並不十分確定這段記憶的真實性。因為當時大約是西元一九七零年代中期，台北地區的光害問題應該已經有點嚴重了，按理說在市區內看見如山中一般的星空，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無論如何，我寧願相信記憶中美麗的星空是真實存在的，因為那是既是宛如夢境般神秘迷離的生命風景，也是我回想起實踐街公寓時，腦海中所能喚起最美好的一瞥。或許，那個夜晚，我窺見的不只是眼前的真實世界，還有帶著來自未知力量對一個幼小男孩顯現的神秘禮物罷！

至於另一段記憶就並不那麼夢幻美好了。西元一九七五年的某個春天夜晚，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們父子。那天的老爸並非值夜班，但是接完電話之後還是一臉凝重地出門而去。

那之後的事，是老爸又把我帶去報社？還是放我一個人在家？或者當天其實有幫傭在家陪伴……我記不得了。但是印象清晰的是，接下來那一陣子的電視非常難看，都是一些讓人感覺沈悶無聊的畫面，一堆人哭哭啼啼的，或是暈黃的照片或影像，還不斷播放著一首已經聽到膩了的歌曲。好笑的卜派和頑皮豹到哪裡去了？唱歌的漂亮姐姐又到哪裡去了？

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蔣中正過世了。老爸半夜被報社召回去處理新聞，而我有好一段時間都失去了歡樂的卡通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的旅程中遇到了一些疑問。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哪！有些事情並非搭上時光機就能解決，很多時候，回到過去甚至會推翻至今以來所以為的真實。而人總是得憑藉著認定一些真實而獲得如船錨般的存在依據，否則生命將變得飄忽不定而無所憑依。

不過，真正的事實是，我無法帶各位回頭去驗證那些其實並不存在或者被修改過了的個人記憶或歷史記憶。我不能，時光旅行也不能。

好吧！今天就先這樣，感謝大家的光臨。啥？還有沒講完的故事？放心啦！我不會忘記的，下次有機會一定會繼續講下去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