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馬奇幻影展2012之搞笑武士 @ 戀京成癮手札

本圖取自日本官方網站

　　在你正式開始讀這篇私房影評之前，我要事先聲明，為免影響你的觀影樂趣，如果你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請仔細考慮清楚再開始閱讀，並且小心服用，以免中毒（雷）。

　　乍看片名，你會以為這是一部搞笑片，我也是。

　　其實我是不太看搞笑片的，並非我故作文青狀，而實在是大部分的搞笑片都太不好笑了。那麼為什麼會選上這一部呢？老實說是因為看到了導演的名字。這樣講似乎更奇怪了，畢竟松本人志這個人其實是以搞笑演員出身的，為什麼看到是他執導的搞笑電影就會趨之若鶩的趕來看呢？

　　這要從去年的金馬奇幻影展說起。去年我們看了一部松本人志執導的怪異電影『睡衣男闖雞關』，那部電影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睡衣男（由松本人志自己飾演）在一間充滿小雞雞（好像是屬於尿尿小童的吧）的『空房間』裡不斷藉由按壓小雞雞啟動各種各樣的機關，獲得各種各樣的物品，然後想盡辦法利用這些東西逃脫這個房間。是的，你是否聯想到某種逃離房間的電腦遊戲了呢？

　　這之間的過程要說有趣也是很有趣啦！光是一邊看著各種光怪陸離的生活小物不斷掉落，一邊享受松本人志異想天開的解謎過程，再加上各種逗趣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其實還蠻好玩的。但是當這種狀況無盡地持續了幾十分鐘之後，你還會覺得有趣嗎？不！你突然發現這根本是一個無盡的冷趣味地獄。終於，在歷經一個多小時的無趣反覆之後，睡衣男終於破解了所有的關卡，變身成為神明（？），飛翔在宇宙之中，並且改變了世界另外一端的某人的命運。那笑點依然還是超冷，但是總算給這個故事賦予了變化與意義。可以說，松本人志完成了一個冷笑料大逆轉，讓所有的觀眾帶著疑惑的笑容走出戲院......。

　　而這一次，看著『搞笑武士』的電影簡介，我開始幻想著此番將會有著如何綺麗的搞笑（或耍冷）風景呢？

　　電影開場，一對武士父女急行於荒野之中，武士由於妻子過世而棄刀流浪，只帶著一柄無刀之鞘和年幼女兒，過著毫無尊嚴的逃亡生活。咦？那個女兒不就是最近我們正在看的日劇『Run away』裡面那個超會演戲的小女孩熊田聖亞嗎？那可有趣了！熊田小妹妹的螢幕形象一直都是伶牙俐齒的苦命小女孩，這一齣也不例外，整齣電影只見她先是不斷冷言嫌棄父親，然後又奮力為父親的搞笑演出擔任串場主持人。真是太厲害了呢！

　　接下來依序出現三位形象怪異的賞金獵人追殺那個名叫野見勘十郎的脫藩武士，這一段在節奏與視覺效果上非常有意思，可惜只佔了整齣戲不到十分之一的份量，實在有點浪費了飾演三味線阿龍的實力派女演員涼啊！總之武士總在千鈞一髮之間逃過一劫，然後在目瞪口呆的獵人眼前負傷逃走。沒想到，逃過追殺的武士卻在半夜遭到官差圍捕，落網了。

　　落網的武士被送到由伊武雅刀飾演的家老大人面前接受審判，竟然被判處名為『搞笑三十天』的刑罰，要在期限內想盡辦法逗因喪母而失去神智的藩主幼子笑。成功了就可以免罪，失敗了就要接受切腹的處罰。不過，似乎從來都沒有任何罪犯挑戰成功過。於是，在小女兒的嫌棄與獄卒的冷眼旁觀之下，這位既嚴肅又笨拙的武士開始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好了，劇情先簡單介紹到這裡，因為跟『睡衣男』一樣，接下來就是無盡反覆的搞笑。武士試過一個又一個的表演，從周星馳式的無厘頭招數開始，到傳統日式搞笑演出，然後開始運用巨大機械製造刺激與笑點，最後甚至開放民眾現場觀賞，成為名副其實的『搞笑三十天』現場直播綜藝節目！

　　寫到這裡，你是否開始覺得有點似曾相識？是的！這根本就是日本走紅多年的綜藝節目『黃金傳說』的翻版！據說在這部電影中演出讓人拍案叫絕的男主角野見隆明先生從未演過電影，直到殺青都還不知道自己正在主演一部劇情片，也不知道導演就是松本人志，還傻傻的以為自己正在拍的是一段雜耍影片！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電影，就是熟諳搞笑節目操作技巧的松本人志先生，從根本上就有諧仿搞笑節目的企圖，使得這部電影簡直就是『打開中國電視史』的日本搞笑綜藝節目版嘛！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笑點的溫度越來越高，觀眾（包含戲裡與戲外）的情緒也越來越沸騰，劇情的深度更是越來越清晰......。武士和女兒逐漸發覺少主失神的原因，觀眾也逐漸理解了武士隱藏在笨拙不語的空洞眼神背後，那對於自己身為無能武士的悲哀深淵。在此松本人志又精彩的完成了一次冷笑料大逆轉，不過，真正的逆轉還在後頭呢！

　　武士的努力最終感動了藩主（由國村隼飾演），雖然期限已到猶未能逗笑少主，但藩主卻承諾只要武士在切腹之前成功即可免罪，且暗自決定就算兒子依然不笑也要放水讓武士過關。武士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當所有的觀眾都以為勝券在握，只要武士道出預先想好的絕命辭，一切就能皆大歡喜的時候，武士卻一句話也不說，直接抽出几上的小刀切腹而死！

　　劇情到此急轉直下，觀眾的心情彷彿就跟那個無助地獨自走出城堡的女兒一樣，既震驚又失魂落魄！當終場字幕播畢，燈光大亮，觀眾陸續走出戲院的時刻，我看見每個人都低垂著肩膀，甚至有人還低聲啜泣著。松本人志終於完成史上結局最沈重的搞笑電影，再度達成了偉大（或者該說恐怖）的逆轉，並成功的將觀眾的觀影經驗從無聊搞笑過渡到意義的取得。

　　那麼，走出戲院的觀眾，到底從這齣戲裡得到了些什麼呢？我個人認為，至少有兩層意義。先來說說表層的意義：這個部分很簡單，任何觀眾都可以一望而知，那就是對親子之間生命傳承的宣揚，簡單的說，就是在催生育率啦！在戲的最後，透過一位法師對小女兒唱出的武士遺書，表達出慈父對女兒的感謝與期許，且將故事收尾在小女兒和少主一同在武士墓前玩耍嘻笑的溫馨場面，或許還預言了小女兒最終將與少主成婚的幸福未來，將武士的生命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流傳......。我相信許多人都會被這樣的結局深深感動，在此松本人志超越了身為一個搞笑演員所能到達的廣度。

　　不過，是說這幾年來日本具有催生意義的戲劇會不會太多了一點啊？

　　對了，這齣戲裡面其實還有第二層意義，而且透過這一層，松本人志更為他的電影創造出一種歷史或者人生哲學的深度。我認為，這是一部暗地裡闡述所謂『武士道精神』的電影，而且比我所看過的許多武士片都還要成功而且深刻。

　　武士道和所謂的武士精神到底是什麼？老實說並非這篇文章要討論的重點，當然也非我的專長項目。只是，透過這部電影，讓我們看見身為武士最重要的兩件事情，一個是為何而生，一個是怎樣去死。

　　根據我個人對日本武士道淺薄的認知，簡單來說，一個武士的生存意義就是透過對主君的服侍（日文中武士的漢字『侍』就是這個意思）與盡忠，取得足以安身立命的職位（榮譽）與土地（財產），並進而養活家人，榮耀祖先。而武士的配刀正好同時代表了這來自主君的『御恩』，也是他們賴以『奉公』回報主君的本錢。因此，刀既是武士的榮譽象徵也是武士的生財工具，所以也就成為了武士的第二生命。

　　雖然武士可以說是以自己這整個人的一切來交換主君的御恩，但是這個『奉公』的實質內容，其實非常廣泛，大至在戰時為主君奮勇殺敵甚至犧牲生命，小至在平時為主公整軍理財或者跑腿辦事。而武士刀（嚴格說來包含殺敵的大刀和自裁的小刀）是無論執行任何奉公都必須隨身攜帶的證件與工具，因此失去了刀的武士，當然也就失去了奉公的資格與存在的意義。

　　從這部電影的一開場，武士先生的腰間就只有一柄空空的刀鞘，這是武士失格的實質表現，也是武士失去內在精神成為空殼的象徵。沒有了刀的武士不但必須脫藩逃亡，面對追殺而來的賞金獵人們也只能落荒而逃，難怪他的女兒一邊替父親療傷，一邊還要不斷碎嘴叨念著：『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幸而，這個落魄武士經由家老大人的判決，取得了以帶罪之身再次奉公的機會。透過這個機會，在伙伴（兩位獄卒）與親人（女兒）的協助與激勵下，武士一點一點的找回了生存的價值（亦即以逗笑少主的形式執行奉公），也找回了自己的尊嚴。

　　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整個搞笑表演的過程中有一場非常重要的戲，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轉捩點，那就是衝破層層紙門向少主進獻蛋糕的橋段。顯然地，此一橋段也諧仿自某種搞笑競技節目。重點是，透過武士拼命衝破撞破擠破一道道的紙門，那種專注與執著，是之前的搞笑演出中從未表現過的。這是無論藩主大人或是戲裡戲外的觀眾都深受感染的能量，而這能量從何而來？我認為這並非來自精心設計的搞笑表演，而是源於自然流露的人性關懷。

　　武士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失敗中與少主無神的眼光對望，或許他基於少主和自己無論在遭遇與現況上都有著極度的相似，因而逐漸興起了某種情感。是這種越趨強烈的情感使得武士想要衝破人際的藩籬（紙門），跨越上下的分際（台階），向少主直接獻出他的關懷（蛋糕）。最終，少主伸手接過了武士自懷中取出的，歪斜殘破的蛋糕。這是少主第一次出現身為人類應有的反應，或許他也感受到武士的心情了吧？這場戲隱喻武士的奉公被少主接納了，也就是重新取得了身為武士的資格。

　　這之後，武士的努力雖然屢試屢敗，但是在觀眾、女兒與藩主大人的眼中，武士已然脫胎換骨，成為挑戰不可能的英雄，甚至在最後一次嘗試中，疑似感動了天地，受到神風的協助而吹動巨大風車，讓少主受到思母之情的激勵而從床上站了起來。雖然，因為少主依舊面無表情，這場終極的搞笑表演還是功敗垂成了。

　　然而，經由藩主史無前例的承諾，武士取得了在切腹之前額外挑戰的機會。這個承諾在武士的心中想必價值非凡，因為它象徵著主君賜下的『御恩』，也代表武士的榮譽已經完全恢復了。

　　令人不解的是，這時武士為何放棄了活命的機會？他應該十分了解這是一次絕對可以成功的機會啊！

　　我想，一方面他應該很清楚少主絕不可能因為聽見他的絕命辭而重啟笑顏，因此藩主勢必要故意放水，這樣不就等於陷主君於不公不義嗎？這是身為一個武士絕不願意犯下的滔天大罪！所以他必須主動為無法完成任務而接受切腹的懲罰。

　　另一方面，身為武士，死得其所是最大的幸福。而對於承平時代中的武士，既然無法死於勇敢強大的敵人之手，那麼選擇在主公與親友的見證之下，維持尊嚴地切腹而死，實在是再美好不過的事了。

　　於是，武士最終選擇了莊嚴而美麗的死亡，並且拒絕了『介錯人』（負責監督切腹並在無法順利完成時以斬首協助切腹者自痛苦中解脫）的善意，憑藉自己的意志完成了切腹的儀式。

　　這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深具意義，武士將切腹的小刀插進無刀之鞘裡，取回了失落已久的刀，完成了身為武士的完整生命歷程，微笑著死去。如是，他已不再是個搞笑罪犯，而晉身為悲劇英雄了。

　　或許這樣的生命美學是我們所不能欣賞認同的，但這樣的自主選擇依舊因為其所展現的忠誠與尊嚴，而擁有感動人心的力量。這就是松本人志的深度，我見識到了。雖然，以上所見只是我個人的主觀猜測，不宜代表官方立場......。

　　此外，這部電影也同時讓兩位主要演員（武士和女兒）榮獲第三十五回日本電影金像獎的新人賞，這當然有賴於演員的個人努力，但是松本人志的選角眼光與引導功力，我也見識到了。

　　那麼，下一步，這位鬼才導演到底還會端出什麼樣的菜色出來呢？我已經開始期待了啊！

參考：

電影官方網站：http://sayazamur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