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禪寺對我們來說,本來只是旅遊行程表上面一個可有可無的名字。那張行程表幾經刪改,要去的地方越來越少,然而,最後還是去了南禪寺。去了才發現,南禪寺,是一段由驚嘆聲串起來的精采回憶......

小徑,銀瓦,南禪院

  驚嘆的起點不在南禪寺,在通往南禪寺的小路。
  
        那天我們從地鐵東西線的蹴上站走出來,陽光有點懶懶的,像南國的台北一樣不太有精神的天空,對於這樣一個假日早上,我的期待非常陽春:「請少給我點人潮吧!」穿過一個小隧道,沿著如後巷般蜿蜒的小路行去,抬頭忽見一群群桃紅色的楓葉,像商店櫥窗裝飾那樣假的桃紅楓葉,卻真實的在我頭上跳動飛舞著。而就在不遠處,整株銀杏如一團亮黃色大球突出於群樹之中,微風吹動,整個視野便陷入一片色彩的舞蹈之間,我的呼吸不禁為之凝結。
  
        小路向左斜引,不久豁然開朗,色彩的舞者悄悄斂容退場,左右兩排色調統一的寺院圍牆出現眼前。那是另一種美感,南禪寺所屬的小寺院們全都有著純淨的白色圍牆,黑色的肅穆門柱與陽光下略帶銀光的灰瓦,參雜著牆裡門外幾株挺拔的老松,就這麼一路延伸過去,向著南禪寺的邊門,迎客前行。這時,三位身著樸素和服的日本老婦上前問路,唉呀!這真是問道於盲了,我趕緊用英語表示我們不會講日本話,老婦們聽了也趕緊鞠躬致歉。其實她們不必如此的,只因為問錯了人就再三致歉,老一輩日本人的禮數,真是周到得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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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突然下起雨來,我們正準備加快腳步前進,且慢!那簷角的花是怎麼回事?仔細一看,銀灰色的向日葵在簷角上伸展著它的花葉,更高的地方,一粒銀灰色桃子也站在相似的位置……為什麼會這樣?原本應該雄踞簷角,負責鎮守屋宇,驅邪招祥的奇獸都到哪兒去了呢?原來寺廟的簷角也能有這麼溫柔可愛的造型,這是寺廟建築中十分奇特的例子。
  
        西元1264年,龜山天皇退位出家為法皇,並把他心愛的離宮改為寺院,這就是南禪寺的起源。因為當時皇室信奉禪宗,所以南禪寺很快的就成為全日本禪宗寺廟的龍頭。可惜這時期的建築大多毀於應仁之亂,歷經豐臣秀吉與德川家康兩朝的全力重建,現存的建築大多屬於桃山時期的作品。原來是這樣啊!由離宮改建成寺院,再經由權傾一世的大將軍之手重修的南禪寺,雖然因著禪宗內斂風格的影響,不至於到金碧輝煌的奢華之極,卻依舊有著卓然拔俗的王者風範。屬寺別院況且如此,不知本山是如何氣派?
  
三門,絕景,高處寒

        這麼想著的時候,就看見了站在寺道那頭黝黑的巨大三門。
  
        陽光倏忽湧現,又倏忽消失,細微的太陽雨紛紛斜飛,逐漸變多的人們撐起了雨傘。那細細的雨絲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人頭在各色雨傘間浮沉簇擁,傘海之上是一波波的楓紅松綠,而在楓與松的波濤之上,南禪寺三門靜靜的站在那裡,有如巨岩一般巍然兀立。
  
        這三門有個別名叫「天下之龍門」,在日本家喻戶曉的歌舞伎名劇【樓門五三桐】中有這樣一個著名場景:「義賊石川五右衛門某日乘興登臨南禪寺三門,手執銀色大煙管,一邊欣賞風景,一邊讚嘆:『絕景啊!絕景!人說春日的景色是一目千金,從俺這裡看出去,卻是一目萬兩哪!』」據說自從江戶時期此劇首演之日起,南禪寺的三門就變成一個熱門景點。既然如此,我們自然不願輕易錯過。付了兩個人一千元的拜觀料,將鞋子寄放在櫃子裡,就開始攀登上樓。那樓梯又窄又陡又黑暗,加上每天都有許多人上上下下,使得樓梯十分平滑,若非緊緊握著一旁垂掛的粗草繩,實在很容易滑倒。在其他遊客的尖叫聲中,我微微顫抖著向頭頂一小方亮光爬了上去。
  
        上到二樓之後,首先感覺到的是地板的冰冷。因為只穿襪子上樓,踏在木質地板上就能感覺到一絲絲冷氣從腳底傳上來,一直透到骨頭裡去。忍著腳下的不適,勉強走到欄杆邊放眼望去,眼前的風景真是美麗啊!此時太陽雨乍落初停,周圍的景物像清洗過一樣,映著雨後陽光的反射,出落得更為清晰亮麗。遠方的京都市區較之平時顯得層次分明,腳下銀瓦白牆的寺院在樹叢間隱現,院落裡一方方枯山水庭園白得刺眼,襯著遠遠近近深淺不一的楓紅,望著這樣的景致,我終於瞭解石川五右衛門先生的感動了。
  
        這三門據說高達二十餘公尺,所以站在樓上雖然看得遠,也同時感覺得出高度的差異。有幾位隨後上來的高中小女生,一邊讚嘆:「真漂亮!」,一邊驚呼:「好恐怖!」其中一位只敢站在樓梯口,臉上發白,根本不敢移動一步。或許這也就是為什麼樓下這麼多遊客,真正敢上來一試的卻如此稀少的緣故。人少正好!我伸出手輕輕撫摩雕工精美的木質欄杆,漸漸移動到陽光較為燦爛的一側,讓腳底稍稍好過一點。轉身一看,原來門樓裡面還有佛堂,然而腳底實在是太冷了,不敢久待,便循著來路摸索下樓。
  
水閣,樹影,地藏笑

        下得三門,雨也停了。我們信步沿階上行,無意間就逛到水路閣來。那藏身樹林之間的磚造水道橋,有著歐陸的拱橋風格。厚實的橋墩下排列著一個個拱型橋洞,陽光穿透樹林的間隙斜掛下來,映照在橋墩斑駁的紅磚上,刻畫出疏疏密密的光影。時空在此似乎與週遭的佛寺產生斷層,仿若置身中古歐洲的羅馬深山之中。沿著橋下的階梯往上走,來到橋的上方,只見一道輕快的水流自橋頂穿過,繼續向山的那一頭奔騰而去。而在橋上方的樹林裡,一座古樸的木造鐘樓隱身其間,像似守望著水路的暢流。再向山裡走幾步,沿著一條崎嶇的泥巴路來到一片竹籬之前,透過籬門看過去,一座猶如隱者的院落深深藏在山腹裡,似乎就是當年法皇退位的南禪院離宮,可惜院門深鎖,只得原路折回。

        拜水道橋以及整個疏水道系統之賜,京都在十九世紀末超越東京,成為日本第一座擁有自來水與電力供應的現代化城市。而今水路閣功成身不退,依舊涓滴輸送著這座城市的灌溉用水。時代的腳步真是迂迴啊!近代文化的力量在兩百年前奪走了京都的千年繁華,又在一百年前將京都推向現代都市的標竿,而當整個日本飛快邁向高科技文明的此刻,京都卻以其悠久完備的古文明遺產傲視世界。今天我站在這裡四下張望,紅磚水橋襯著古木鐘樓,遠處猶仍散佈著隱現林間的銀瓦白牆,這一切和諧之極,時間的斷層在此似乎又被縫合了。

        離開遊人稀疏的水路閣,我們再度踅回人聲喧嘩的寺院區,經過莊嚴雄偉的法堂,我看著法堂前細緻優雅的青銅香爐,再次為匠師的巧手而讚嘆!那香爐還有一個精緻的寶蓋,簷角微微上揚,末端幻化成一隻隻鬃毛飛揚,昂首吐水的青龍,神氣極了。再往後走,原本我們還想要看著名的方丈庭園,望著排隊購票的人群,我們決定放棄。畢竟,充滿禪意的枯山水白沙庭園是只能容兩三個人靜靜欣賞的,那,就下次吧。
  
        轉身向下走,不意間瞧見大樹下三尊雕工簡樸的石頭地藏微微笑著接受我們的注目頂禮。一抬頭,午後陽光灑落一地樹影,人聲已遠,林間一片靜寂,我默默看著那笑容,那笑容似乎暗藏深意,是笑眾人汲汲於走馬看花的愚?抑或憐我們悄悄然負手遠去的癡?不知。惟地藏菩薩一逕憨憨地笑著,目送我們的身影消失於石階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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