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魔法

　　這麼回想著的時候，更多的記憶也逐漸隨之浮現，於是我想起第一次造訪東山的那個下午，我們就是像這樣牽手踩著古樸的石階，一級一級走上石疊道，將目光深深探進眼見的每一間店鋪，尋找童年記憶。

　　是的，階梯兩旁的商店如同兒時校門口的雜貨舖般，無論是紀念品店、陶瓷店還是古董店，雖然乍看之下雜亂無章，卻更吸引我們尋寶的興致。遊人一波一波簇擁來去，修業旅行的中學生吱吱喳喳地跑跳著經過你我身旁，然而時間在此彷彿往後退了二十年，兩個小孩牽手逛進一間又一間的店，愉快地討論著要買什麼，站在必須忍痛割捨的寶貝前再三玩賞不忍離去，或者強自壓抑著興奮的心情，指著一件新奇而昂貴的東西小聲地讚嘆……

　　這裡到底存在著怎樣的魔法，讓事物蒙上一層神秘的歡樂氣息呢？我不知道。只記得當我們這樣逛著的時候，時間無知無覺地溜過去，轉眼已是黃昏。

我看了看時間，此刻剛過了參拜時間，信眾或者觀光客們三三兩兩從寺裡走出來，我們坐在清水寺門前的階梯上歇息，眼看遊人逐漸散去，底下蜿蜒的街道裡也陸續傳來拉下鐵門的聲音，商店們紛紛關門結束了一天的生意，但是我們仍然捨不得就此離開。

抬眼凝望，京都市區的街道已經朦朧在一片略呈紫色的煙霧中，高低起伏的屋簷天際線彷彿海中波浪。而在這般靜謐的簷波之上，一抹又一抹紅的黑的黃的紫的色彩在眼前繽紛舞蹈，怪了！？人生到此早已看過無數的夕陽，但如今眼前所見的竟瑰麗絕美如斯。且由於衝擊太過巨大，毫無經驗的我們竟就此忘了要拍照。或許因為沒有拍照，記憶才得以繼續生長繁衍，最終融合成為一幅無以名狀的魔法圖像。

我想，當時你我眼中看到的影像已然無法以理智來分辨，到底哪些是先前所見滿街清水燒釉色的殘留映照？哪些又是漫天絢麗如火熊熊燃燒的彩霞？我們並肩坐在石疊道的最高處，為這樣純粹而強烈的美而感動。你說：「謝謝你帶我來京都，讓我看到如此美麗絢爛的夕陽！」而我卻知道，如果身邊沒有了你，便縱有如斯良辰美景，更與何人說？

　　結果，你我就這麼一直待到殘陽落盡，天空由多彩逐漸失色，最後成為一整片深邃神秘的紫藍天鵝絨，我們才牽起冷到微微發抖的手走下石階道，僅憑相隔遙遠的路燈光束摸索下山，然而眼中殘留的諸般色彩依舊揮之不去，一路延伸到輾轉反側的迷離夢境裡，猶仍是漫天釉色繽紛。

戀物

　　一直都看不見自己的戀物，直到與你一起在京都遇見清水燒。

　　我不知道如果自己一個人來到京都，到底會不會這麼瘋狂。但是我確定，因為身旁有你，我眼中所見的事物，可愛的遂變得加倍可愛起來……

　　第一次來京都，我們如同赤子般的眼光，在產寧坂初見清水燒的剎那，就已深深被它多采多姿的美所吸引。無論是路邊攤上的樸拙小品還是玻璃櫃中的高雅傑作，清水燒透過它那富有歷史深度與文化特色的釉色與造型，一再向我們顯現京都歷經千年而緩緩成型的，屬於貴族文化與庶民生活之間的水乳交融。那些華麗的、儉樸的、令人驚艷的、耐人尋味的、可愛迷人的或者高貴典雅的作品，在產寧坂與二年坂之間的無數商店與作坊裡默默存在著，似乎數百年來就為了讓我們對彼此品味的確認而等在那裡，如同你我戀情的證人。

　　有趣的是，我們往往久久注視著同一件作品，或是各自找到對方深感興趣的器物。而當我們幾乎要確定整間店裡最吸引我們的商品，並輕輕拿起來確認手感時，卻發現那底下貼的價格標籤讓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又比先前更加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凝望，然後悄悄對它說再見。

　　當然，我們很清楚的知道，許多看起來美麗高雅，讓我們玩味再三的藝術品，其實並不適合我們，或者該說並不適合我們的家居擺設。那或許可以供奉在古意盎然的床之間上，或者是設計簡潔的客廳壁櫃裡。但是說起我們那個堆滿了書和各種雜物的家，或許簡單低調一點的大眾商品還比較對味。於是，反覆遊逛了一個下午之後，我們其實並沒有花掉多少錢。

　　原來，我們之於清水燒的感情，除了對美麗事物的眷戀，還要加上對彼此心靈契合的感動罷！而這樣的感動，又因為選購清水燒的過程中所感受到的那種情感與美的共振而更加的美麗了。這麼說起來，我們對於清水燒的感覺，究竟單純只是戀物，或者其實是戀人呢？

　　下山之後，我們與美麗事物的戀情仍然繼續蔓延，而且與清水燒完全無關。

那間位於山腳的小店，賣的是一種來自巴黎或者佛羅倫斯的馬賽克玻璃飾品，你說你曾經在台北街頭買過一小片項鍊墜子，可惜摔壞了，多年來遍尋無著，誰知卻毫無預期地在異國的街頭重逢。你欣喜若狂地在一整櫃子大大小小的作品之間搜尋，拉著我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還央請店員取出來放在胸前對鏡自覽，最後掙扎再三選出了一片藍底碎花的美麗墬子。

然而一問之下，那價錢再度使你卻步了。望著你躊躇而又依戀的眼神，雖然已遠遠透支了今天的預算，我還是強烈建議你買下了它。因為那樣美麗而不可思議的久違重逢，彷彿一再地印證著我們的相遇其實是一種必然，如是，那墬子就變成了在我們的過去與未來之間的雙重信物。

　一年後，當我們再度造訪東山，那墬子已垂掛在你胸前，宛如一把祕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