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開始了，今年奇幻影展的第一篇私房影評，不過並非在影展中看到的就是。

該怎麼說這一部電影呢？我想大家應該要拋開中文片名的束縛，因為這真的不是一部吸血鬼電影，而且，片中後半段出現的那位『伯爵』，按照劇情推理應該也不是最後一隻吸血鬼。

通常這種時候我就會從原始片名下手，『Sangue del mio sangue』嗯……很抱歉，我看不懂義大利文，不過看句型上，英文片名『Blood of My blood』應該挺忠實的。

是了，對天主教稍有概念的朋友應該可以很快猜得出來，所謂的My Blood指的應該就是耶穌基督的聖血，這裡的聖血既顯示了無辜受難的意象，又代表了天主教彌撒禮中信徒受領聖體（發酵餅）與聖血（葡萄酒），藉此與聖靈合而為一的儀式。

老實說，關於宗教方面的意涵，甚至是導演所想要借標題表達的意涵，限於文化準備的極度不足，我所能理解的也就這麼多了。不過，有趣的是，據說這位導演其實是無神論者。

那，非天主教徒的我們該如何看這部神秘的電影呢？

我想就先從劇情與結構上來下手好了。這部電影分成兩個部分，或者該說跨越了相距四百餘年的兩個時代。兩段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都是本片導演馬可貝洛奇歐（Marco Bellocchio）位於義大利北部的故鄉博比奧（Bobbio）的聖奇亞拉修道院，整部電影就在這座真實存在的古蹟中拍攝，別的不說，光是看晨昏場景就美得一塌糊塗了。

一開場，中世紀篇的男主角費德里柯（Federico）敲開了修道院的大門（這個開門的意象在片中不斷出現，幾乎每一次時代轉換的開場都是從打開這道門開始的，象徵意味非常濃厚），為的是要參與審問一位據說勾引了他哥哥，因而導致他哥哥自殺的修女。

隨著劇情的進展，這位年輕人竟然也愛上了女主角。然而，幾經掙扎之後，年輕人既沒有勇氣帶著她私奔，也不敢當眾站出來向她伸出援手，最後還是臨陣脫逃了，讓女主角獨自一人面對恐怖的驅魔拷問與漫長的牢獄生涯……。

接著劇情直接跳到現代，假扮稅務員的地產掮客費德里柯（你沒聽錯！是一模一樣的名字，但似乎與之前那位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知這名字本身有何象徵意味？）帶著年輕的俄國富豪敲開了修道院的大門。這裡在近代似乎長久以來都做為監獄使用，但是這時已經荒廢多年，俄國富豪打算向當地政府買下舊修道院／監獄，改建成飯店做為營利之用。

前來應門的管理員將兩人打發走之後，向蟄居此處的伯爵報告。這位伯爵其實是當地吸血鬼團體的大老，也是博比奧實質上的地下統治者。沒想到吸血鬼會議的代表們一致要求伯爵遷出修道院，讓俄國富豪順利收購，以避免國家權力的黑手藉機伸向博比奧……。

不願放棄的伯爵夜訪掮客，邂逅了掮客美麗端莊的妹妹，也目睹了年輕富豪與掮客妹妹的兩情相悅，他追逐著兩位年輕人彷彿穿花蝴蝶般輕盈愉悅的腳步，蹣跚走過古老的街道，也逐漸走向自己的生命終點…...。

彷彿是伯爵臨終前迷離的夢境一般，畫面忽然切回中古時代，年老的紅衣主教（男主角）敲開修道院的大門，因為被監禁了數十年的女主角快要死了，主教受邀前來見證她的懺悔。主教將代表聖體的發酵餅從細小的窗口遞給女人，女人立刻像是脫力一般地跪倒在地，血水緩緩沿著蒼老的雙膝流向地面……。主教命人拆除密封的磚牆，當工人拉倒磚牆之後，煙塵飛揚中，恢復年輕的女主角昂首走出，望向攤倒在地上的主教／男主角，然後歌聲響起，女人走出了牢籠……。

如夢初醒，老伯爵躺坐在斜射的晨光中，彷如睡去，烏雲密佈的天空中一縷光線如天使之梯般降下，修道院優美的天際線靜靜地橫陳著，古老的街道彼端逐漸響起救護車的警笛聲，劇終。

據說讓許多觀眾不解的是，中世與現代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關連？畢竟這齣戲的兩條故事線之間，主要演員沒有重疊，似乎也不存在前世今生之類的方便橋段。那導演又為何要把這兩個幾乎各自獨立的故事並置在一部電影裡呈現？

其實，對於一部電影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權，正所謂十人十色。因此以下開始就是我個人的私房想法，或許與導演原意無關，只是在看這部電影時一直從意識深處冒湧出來的感想，剛好或可提供跨接這兩條故事線的橋樑。

這麼說吧！我個人解讀這部電影的鑰匙有三把，一把是『禁錮與解放』，一把是『背叛與寬恕』，還有一把則是『太極圖像』。

先說說比較清楚明白的禁錮／解放與背叛／寬恕這兩組主題。在前半段的故事中，與世隔絕的封閉修道院本身就是一個禁錮的象徵，而女主角甚至被活生生封入磚牆中。以神聖的宗教為名，以卑劣的私心為實，將愛情與人性禁錮了。

除了虔誠於真愛的女主角之外，另外兩位主要角色其實都存在著私心：主持審判與拷問的教士心中隱藏著類似嫉妒的感情，男主角心中羈絆著家族的名聲與自己的前途……在驅除魔鬼的試煉與儀式之中，真正被魔鬼附身的到底是誰？

表面上，教士宣稱破戒修女只要承認是受到魔鬼的指使，就能在上帝的面前得到寬恕與解放，而女主角臨終前似乎也真的祈求著主教／男主角的寬恕。而事實上，真正需要祈求寬恕的，恐怕是數十年來棄女主角於不顧的男主角吧？或許這數十年來，真正被禁錮著的並非女主角的肉體，而是男主角夜夜懊悔的心。

而該要懊悔的愛情背叛者又豈只是男主角？故事中有一幕，男主角將女主角偷偷交給他的大門鑰匙丟棄在溪水中，鏡頭帶到沈入水中的鑰匙旁邊還有另一把一模一樣的！這應該是他哥哥丟棄的吧？他哥哥也是不敢追求真愛，所以才畏罪自殺的吧？如是需要被寬恕的靈魂，恐怕又多了一個。

而當男主角命人推倒磚牆，釋放垂死老情人的那個瞬間，從煙塵中昂首走出的，或許是女主角的靈魂。隨著肉體的死亡，被禁錮的純潔靈魂得到了解放，也寬恕了曾經愛過與恨過的無情男人，們。

寬恕或許需要漫長的時間，卻終非毫無可能。然而那無情地別過去的眼神，那殘忍地拋棄與背叛的鐵石心腸，在女人的心裡留下的漫長折磨與絕決傷痕，恐怕是永遠也無法消除了的吧！？受難修女如是，被伯爵拋棄的妻子又何嘗不是，而他們看著曾經深愛的男人離開的那最後一眼，又該是如何的絕望與虛無啊！

稍微有點扯遠了，回題。在後半段的故事裡，以老伯爵為首的吸血鬼集團藉著保護美好傳統不受外界風潮入侵的名義，將修道院所在的城鎮禁錮起來，不願與外界接觸，甚至連網際網路的使用都被列為禁忌。而諷刺的是，伯爵身為吸血鬼的不老不死且不見天日這個狀態本身，恐怕也是另外一種型態的禁錮。

這時我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又稍嫌陳腔濫調的假設，老伯爵的前世或許就是那個男主角罷？！也或許他的存在象徵著男主角的靈魂。總之，身為吸血鬼的這個狀態或許就是他的牢籠，是他背叛真愛的懲罰，活著也等於沒有活著，擁有永恆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

而隨著勇敢追逐真愛的小情侶腳步，老伯爵走入陽光中，夢見了或想起了四百年前的那個解放與寬恕的瞬間，他自己被禁錮的靈魂說不定也跟著被解放、被寬恕了，也說不定哪！

之後的事，劇中雖然沒有演出來，但我們可以推想得到，隨著伯爵的逝去，他所堅持的保護網將在年輕一代的眼前逐漸瓦解，被傳統禁錮的小鎮或許也將得到解放，擁有新的生機與光明的未來，吧？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那麼，太極圖像又是怎麼一回事？其實，前面兩把鑰匙或許還可以稍微接觸到導演的本意，一點點。但這最後的一把鑰匙恐怕就純粹只是戀京癮士我個人的幻想了。無論如何，透過對太極圖像的觀想與描繪，這部電影中最為核心的對照就清楚的呈現在我的眼前。

也就是說，當我們把中世與現代看做是太極的陰與陽，這兩個時空之間就存在一個相互辯證的緊密關係。如果說被宗教封閉，暗無天日的中世代表著陰，那麼即將面對開放，擁有無限可能的現代便呈現出陽。然而，在太極的系統裡，陰與陽是不斷變化生成的，陰中隱含著陽，陽裡也暗藏著陰。所以這裡沒有永遠的好與壞、也不存在絕對的對與錯。

把這樣的太極系統放到電影的脈絡裡面來看，中世的保守宗教世界並不存在全然的惡，而現代的改革開放風潮也不能說是絕對的善。怎麼說呢？自由開放不是良善的嗎？讓每個人都能盡情追逐愛情與夢想不是美好的嗎？而禁錮人性的絕對威權不是邪惡的嗎？為了宗教或政治的理由強迫人們壓抑自我甚至迫害異端不是錯誤的嗎？

這其實是我們的價值觀，是我們這些在民主自由社會中長大的人，從小耳濡目染出來的思考方式，並非絕對的真理。

或者也可以說，任何絕對的光明與黑暗只要摻和了複雜的人心在裡面，就會變成渾沌般的灰色的存在，失去了絕對的本質。惡中有善，善中有惡，這才是人類社會的常態。

再回到電影中的思考，我覺得導演刻意提供了一個反思的視角，也就是伯爵這個角色。他所主張的正義與良善，是在封閉的環境下努力保存傳統事物不受外界風潮所污染。但是電影的最後，他理解了自己的努力終將功虧一簣，時代的浪潮是無法抵擋的，改革與開放終將覆蓋全世界每一個角落……。但是，這些傳統文化與傳統建築，甚至是單純美好的風景，恐怕都將在改革開放的波動中逐漸被吞噬吧？

畢竟，充滿威權與壓抑的黑暗土壤，比之洋溢民主與開放的光明世界，更能錘鍊深刻而強壯的心靈，因而也更適合美與藝術的生長，罷？如是得到自由的我們，就逐漸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敏銳感受，也越來越困難於守護這些脆弱的美好事物了。至少，這幾年對於古蹟與環境的思考，使我如此悲觀地堅信著……。

或許，最真實的背叛者其實是棄傳統如敝屣的我們，而最需要獲得寬恕的，也正是我輩在追逐新世界的過程中逐漸沈淪的心。

身為上一個世代的導演，所想要對下一個世代的我們表達的，或許就是這樣的想法。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或許中文片名正巧歪打正著，暗示了這是即將消失於歷史舞台的，終其一生禁錮於陰暗之中的吸血鬼，面對陽光下平淡無味而沒有陰影的我們，所發出的最後一聲嘆息……。

影片的最後兩個畫面，暗夜中寧靜美麗的教堂遠景，與乎凌晨街道中逐漸接近的警笛噪音與閃光，就是導演最尖銳而隱晦的控訴了罷！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