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京都，是由天地眾神重重守護的靈明之城，這是我們一直都知道的事情。
 

　　知道歸知道，但那終歸是屬於遠來客初來乍到時的美感震撼，是熟讀歷史之後對這個咒術城市的客觀理解，也是秋去冬來幾番造訪中見證町眾虔誠信仰之後的主觀認定……無論如何，知道歸知道，十餘年來我們總是停留在那眼不可見的境界線彼方，謹守著旁觀者的立場與視角，從來不曾，也不敢向前踏進一步。

　　畢竟我們只是來去匆匆的異國旅人。

　　兩千零一十三年早春，第七度上京，隨著事先安排或臨時決定的旅程一路走過，匆忙依舊，迷亂依舊，走馬看花依舊，卻在不經意停下腳步回首凝望的瞬間，發現腳下的境界線已然模糊。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實際發生了什麼，我想我還不太清楚。只隱約感覺到，在這次旅行裡，我們受到了各方神明的保護與指引，也稍稍有了一點點信仰之心，在古老深邃的西陣巷弄中，第一次擁有了小小的歸屬感。至少，是我自己。

　　或許妻早已在之前哪一次的旅程中悄悄跨過了那條線，一點點。但對我而言，這絕對是一種珍貴的初體驗，美好，深刻，卻又幽微模糊而難以清楚言說。話雖如此，我依然想要試著憑藉書寫整理自己一路以來的心情，或許透過這樣的方式，我可以更加確定自己目前的位置，也更加認清自己前進的方向。

　　只能說，在京都，神明是存在的，如今，我確切地相信著。

　　一直以來，在英語學者的父親與財經公僕的母親影響下，家庭環境一直是以理性務實為圭臬，不過自己在個性上卻偏向感性逐夢的成分居多，性格軟弱而且稍微有逃避現實的傾向。因此，我既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也缺乏堅定的精神信念。或許頂多只是在意識深處，對於天地之間隱約存在的什麼懷著某種程度的敬意，是了，敬鬼神而遠之，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我走在京都街頭，十餘年來無時不刻都接受著感官與意識上的，可見與不可見的震撼。就不說各種大至神社廟宇小至地藏鍾馗的信仰對象，如此密集地存在於這方圓不到 五十公里 的彈丸之地了；只看那些一遍遍執著地繞圈行走，一遍遍虔誠地擺放護摩木的信徒；只看那些一年年執著地出錢出力，一年年虔誠地舉辦祭典的町眾；只看那些一次次執著地遵循古法，一次次虔誠地面對工作的職人與工匠……就知道這裡面存在著不可撼動的信仰與力量。

　　其實，每一次當我看著這樣的執著與虔誠，深受感動之餘，也不免好奇或懷疑，這樣的信仰背後存在著如何強烈的限制與約束、扭曲與黑暗？或許在感動之餘，我也隱約畏懼著那未知或不熟悉的什麼，因而不由自主地抗拒著，所以才一直無法真的接納京都的一切，或者說，無法被京都的一切接納吧！

　　然而京都雖然以一個封閉外魔的咒術性格都市意象而誕生，卻一直都是洞開著門戶準備接納任何外來者的，其實。接納，然後包容，最後成為京都的一部份，這是一千兩百年以來京都這個城市對外來者的運作模式，也是我多年來持續閱讀京都相關書籍，再內化自己的旅行經歷之後，終於可以深切體認的事實。

　　如是或許我們十餘年以來在京都的旅程一直都受到諸神的照拂與指引，只是我們還看不見，還體會不到，還想不清楚罷了。也或許在更加認識京都，更加喜愛京都的此刻與未來，我們還能一點一點的再多跨過去一步，兩步，三步……因而可以稍微感受到神明的存在，也更加願意試著遵守禮儀的約束。這裡面其實一切都是自主存在的善意與相信，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善意，因此相對的釋放出善意，如此簡單的道理，卻要在十年之後才稍有體會，只能說，我自己還不夠成熟吧！

　　不可否認的，這一次的旅程中，確實受到各方太多的照應與幫助，也確實遇到太多的機遇與巧合。如是，駑鈍如我也終於發現了自己過去的無明與無知，而得以更加虔敬的眼光去看待身邊的一切，也因此更加認識並喜愛這個深受神明眷顧的美麗城市。

　　於是，我們開始懷著半信半疑的微弱信仰，在京都街頭重新發現著原本以為不過如此而早已習以為常的一切，啊！原來一切都沐浴在神秘的氛圍裡，只是以前都視而不見罷了。而每一個細微的新發現與新體會，又讓這信仰本身再更加堅實一點，一點，再一點……

　　接下來，我將試著回溯這十天的旅程，點滴細數那些自以為是或著確實存在的神秘與美好，如此，我或許還會再更相信，再更瞭解，也再更接近一點，我相信。雖然，眼前要走的路依然遙遠而漫長，但至少我們已經開始跨出腳步了。

　　而其實我們也只是稍微多跨出了一小步而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