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當我一看到這個中文片名就知道，這是一部喜劇片。不過，從電影院走出來之後，我開始思考這個片名的適切性，或許，叫它『阿母衝衝衝』會不會更好？

　　這是一部以喜劇形式探討政治宗教以及性別議題的烏托邦電影。是的，又是烏托邦，而且是一個血統純正的烏托邦。當然，關於烏托邦的定義，之前在寫『人造天堂』的私房影評時已經有提過，這裡就不再重述了，但是接下來我會從故事的基本設定與劇情發展來印證我的看法。

　　首先是基本設定，這個故事發生在現代的黎巴嫩，一個飽受政治與宗教爭端撕扯的古老國家......呃......國度。雖然所謂的黎巴嫩共和國建國於西元一九四三年，比中華民國還要年輕，但是這片位於歐亞交界的地中海東岸土地，從數千年前就已經有游牧與農耕民族在此定居，並曾先後遭受古羅馬帝國、基督教諸國以及回教諸國的統治，也因此造就了該地複雜的種族與宗教背景。關於黎巴嫩，一般人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以色列佔領區以及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不過，這個故事與這些都沒有直接的關係。

　　這麼說吧！故事發生在黎巴嫩的一個偏遠小村莊，這個村莊的人為了躲避戰禍而遺世獨立於一處險峻的山谷中，整個村莊的對外道路只有一條位於懸崖間的細長天然石橋，橋上到處散步著各式各樣殘破的拒馬與阻礙物，顯示這個村莊為了抵禦外敵入侵曾經歷多年的艱難歲月。以上是烏托邦的第一個特徵：與世隔絕的隱密國度。

　　這個村莊和一般的中東地區一樣，境內同時居住著信仰天主教與伊斯蘭教這兩種不同宗教的居民，不過很不一樣的地方是，這個村莊裡擁有不同宗教信仰的居民之間，相處十分和睦。或許偶爾還是有零星的衝突，但絕對不是外界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血腥宗教或種族仇殺，而是和一般村莊沒有兩樣的各種私人摩擦。而且，更特別的是，村裡的天主教神父與伊斯蘭教教長彼此交好，遇有重大事件時還會一起討論對策。以上是第二個特徵：擁有獨特且良善的政治或宗教體系，堪稱完美社會的典範。

　　故事開始的時候，兩個勇敢的年輕男孩剛從外面的世界回來，他們帶著村內的農牧與手工產品出外兜售，也順便替村民採購引頸企盼的新商品與新玩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即是新的電視天線與收音機。這些新玩意使得村長與村民們非常開心，立即著手在村內共同的集會場所裡組裝起來，並且以準備節慶典禮的規格來期待開映之日的到來。以上是第三個特徵：開始與外界接觸並造成新的刺激與期待。

　　不過，隨著新聞節目中不斷報導的宗教仇殺消息，村內兩大宗教的教徒之間（清一色是男性）也逐漸開始有了爭端，甚至動手毀壞對方的集會所設施，小衝突變成打群架，最後還即將演變成武裝衝突，情勢一觸即發。以上是第四個特徵：外界的影響逐漸由良性轉變為惡性，造成烏托邦內部的分裂甚至毀滅。

　　最後，村內的婦女們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聯合起來用盡各種偷拐搶騙的手段，例如假裝通靈以偽託神意、引進情色歌舞團、最後甚至不惜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企圖藉由改變男人們的想法或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努力消弭即將失控的爭端。所幸最後在婦女的堅持與巧思下，男人們被迫放棄的自己的意氣之爭，村莊又恢復了和平。不過，或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因為跑腿男孩之一在一次意外中喪生，而神父與教長也隨著歌舞團一同離村而去......。以上是第五個特徵：烏托邦經歷危機與苦難之後最終導致致命毀滅或者幸獲重生，但是已經失去了曾經的完美。

　　這是一個以輕鬆幽默手法美化了的現代預言，值此政治與宗教爭端不斷的混亂時代，導演意圖指出一條異想天開，荒腔走板但卻絕對不算荒謬無稽的道路。只是，這也是一條知易行難的漫長道路，畢竟要放下千百年的歷史仇恨與宗教嫌隙，豈是區區一部喜劇電影就能達到的？但是，在看電影的同時，我所想到的是，無論宗教或政治都不是人類最終的價值依歸與基本信仰，而該是親情與人性，只是，浮沈於世的我們很難看清這一點罷了。想想整個世界的情勢，再看看自己國家的現況，我不禁深深的嘆息了......。

　　撇開政治與宗教不談，我個人認為這也是一部獨特的女性主義電影。在性別人權極度不平衡的中東地區，這樣獨特的女權觀點或許比之政治宗教議題更能投下一顆不造成傷害的震撼彈吧！

　　有看過電影的人就可以輕易的發現，片中清清楚楚的把村民分成三種階級，第一種是婦女（包括積極協助村內婦女的情色舞蹈團員們），聰明、團結而富有行動力；第二種是小孩或青少年（或許還包括富有童心的兩位神職人員），同時是受難者也是創造者，但是基本上需要媽媽姊姊的照顧與保護；最低下的一種階級叫做男人（當然包括那個一心只想要賺錢，膽小又沒有擔當的情色舞蹈團經理），愚蠢、衝動、除了打架鬧事之外一事無成。

　　老實說，用這麼簡單的三分法將人類社會的構成予以分化，雖然難免有過於簡化與偏頗之嫌，但這畢竟是喜劇電影而非學術論文。而且導演在預期電影的社會影響力之下，更積極地利用這個模型創造了一種新的理想典型：女人不是依附於男人的卑微存在，而是可以與男人分庭抗禮，甚至必要時可以變身成為了保護心愛的男人而奮起的勇者。

　　矯往必須過正，這是人類社會的定律。導演身處宗教律法與傳統規範如天羅地網般層層桎梏女性的中東社會，深知要激起社會的注目與女性同胞（袍）的反思，最終達成改善現狀（那怕只鬆動一點點都好）的目的，就必須用喜劇的糖衣包裝前衛女性主義的良（毒）藥。只是，我懷疑中東社會的女性願意或者能夠走進戲院看到這部電影的比率有多少？而他們的男性在看完這部電影之後除了狂笑一番之外，真的有進一步思考的能力嗎？我懷疑著，但也期待著任何一絲改變的契機。

　　除了背後的主題與思想之外，這部電影其實還有很多值得一說的寶藏，電影片頭震撼人心的舞蹈動作即是一例。一開場，黃沙滾滾中，響起悠揚而哀傷的音樂，一群身穿喪服的婦女排著隊伍往村外的墳場移動，隊伍中有全身包裹在黑色袍服裡的穆斯林，也有穿著黑色洋裝配掛十字架項鍊的天主教徒。她們之中有人捧著過世兒子或者丈夫的相片，有人提著水桶或抱著鮮花，還一邊用手微微拍打著胸口，步伐動作整齊畫一，給人一種超越現實的感覺。隨著她們的拍打動作越來越明顯，身體的律動也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支類似瑪莎葛蘭姆或碧娜鮑許式的，壓抑著情緒與象徵意義的群舞。那舞步既優雅又狂野，既熱情又憂鬱，然而隨著音樂與舞蹈的高潮逐漸過去之後，她們慢慢散入兩側不同宗教的墳地之間，恢復日常性的動作，開始整理墓園。

　　這樣的開場，哀傷，美麗，深刻而又震撼人心......彷彿是一個把觀眾導入非現實劇場空間的序場。或許，導演就是透過這樣的開場，暗示這部電影的烏托邦屬性，也透過降低現實感，稍微解除了特定觀眾的防衛心，大概。總而言之，這部電影的開場簡直太獨特了！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楚的在腦海中重建這一支舞的大部分細節，如此的令人印象深刻。

　　據映後座談時本片的法籍製作人表示，當初導演堅持第一個拍攝的鏡頭就是這一支舞，而且舞者大多都是素人，可見導演冒的險有多大。不過這支舞彷彿是一個儀式，通過這個儀式，整部電影的地基就穩固了。於是電影順利拍完，觀眾也順利接納了這部電影。

　　據說這位女導演喜歡使用素人，片中除了女主角由她自己擔綱之外，其餘演員大多是素人，其中那位優雅美麗的天主教徒媽媽（她是片尾犧牲的年輕男孩的母親）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記得有一場她的兒子過世之後，她狂奔到教堂去咒罵聖母的戲，老母親身披藍色頭巾，怒氣沖沖地指摘聖母不照顧孩子們，她只好自己想辦法拯救剩下來的兒子。同樣披著藍色頭巾悲憫而無奈的留著血淚的聖母和為了捍衛孩子不惜背棄宗教挺身而出的母親之間形成強烈的對比與隱喻，真是非常有震撼力的一場獨角戲！

　　此外，兩位頑童般的神職者的形象也讓人印象深刻。在一般對宗教領袖或導師的印象中，他們總是嚴肅而莊重，有時候甚至固執而不知變通。但是在這齣戲裡出場的兩位神職者，似乎總是為信徒的衝動在收拾善後，而且為了安撫激動的信徒還不惜配合演出，故意製造機會讓婦女們得以將全村男人一網打盡，全數迷昏，解決了一場即將爆發的流血衝突。

　　不過，這樣的作為自然難以再度面對信徒，因此兩位老友最後選擇坐上情色歌舞團的巴士離開，拋棄了他們的信徒。或許這個村莊需要的不是神明，而是堅毅的母愛，他們徹底的理解這一點，於是選擇了自我放逐。當然，就像他們自己所說，地上的人好擺脫，天上的那兩位可沒那麼好打發了。他們未來又將如何面對自己的信仰與職責呢？導演沒有正面回答，只隱約都了個問題給觀眾思考。當信仰必須背負仇恨，在信仰與和平之間，你會選擇哪一邊？

　　最後想稍微提一下的是這部電影中的音樂與歌舞場景。中東電影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吸引力之一就是歌舞了，前面已經提過片頭非常吸引人的舞蹈場面，其實整部電影中還有其他兩三段獨特而具有重要目的（而非裝飾）的歌舞場面。其一是女主角的小酒館老闆娘（天主教徒）與負責裝修的油漆工（穆斯林）之間透過眉眼與想像互訴衷情的一場戲，帶有迷幻風格的歌聲迴盪，兩人之間彷彿夢境幻想般的共舞場景與身處嘈雜人群中深情對望的現實場景交互呈現，宛如輪旋曲一般優美淒迷。這是一段陷於熱戀卻又限於宗教身份而不得公開的戀情，眾人皆知，卻也無可奈何。或許在歷經最後令人噴飯的交換信仰大鬧劇之後，他們可以跨越宗教的藩籬而真正常相廝守，不過這也以經是戲外的推測了。

　　而在電影結束前的高潮戲中，婦女們為了迷昏男人們而將村內所有的迷藥通通收集起來和入麵團與食物中，大家一起製作餡餅（陷餅）的那場戲中，大和唱的餡餅之歌，輕快，愉悅，如同節慶一般的和諧情緒瀰漫在廚房裡。跨越了宗教（天主教徒與穆斯林）身份（有錢的村長太太與窮苦村婦）與立場（村中居家婦女與外來歌舞團員）的界線，如同一個世界大同的理想畫面，伴隨著那歡樂的旋律，至今依然還在我耳邊眼前迴盪，早已不只三日了。

　　總之，這是一部很有趣的喜劇電影，也是一部深刻的諷世電影，值得推薦給狂放不羈而鍾情享樂的你，當然也值得推薦給心胸開闊而喜愛思考的你，但如果你是嚴肅執著的宗教或政治狂熱者，或許也不妨放下成見挑戰看看自己忍耐的極限，或許會有什麼不同的風景在電影畫面的彼端等待著你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