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原本以為這會是一部類似親子版的『藍色珊瑚礁』，看得見藍色的天空和大海、白色的沙灘與房子、金色的陽光與秀髮，充滿親情友情或許還有小小的愛情，以及沈睡在海底的家族秘密……

　　都怪我們太相信奇幻影展操盤手聞天祥老師的私房說法了。他說『這是本屆最美的電影。但不要被畫面騙了，當一部片太美的時候，反而令人毛骨悚然。』於是我們鼓起勇氣，走進了電影院，準備迎接一場美的衝擊與挑戰。

　　該說，是真的很美，也很讓人毛骨悚然啦！只是，真正恐怖的到底是什麼？我在看電影找真相的空檔，心裡老是掛著這個問題。

　　開場的鏡頭就很美了，神秘的大海，細碎的波浪，隨波搖曳的海草，色彩斑斕的珊瑚礁，還有，豔紅色的海星……我們看到了一段彷彿轉錄自『Discovery探索頻道』般的影像，只能說，關於海底攝影，導演真的找了很專業的攝影師。

可是，還不只這樣，隨著劇情推展，讓人驚嘆的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陽光下開心玩水的男童與母親們，每個男童都纖細俊美得讓人心疼，每個母親都苗條美麗得讓人心動。然後是有著純白牆面的樸實街道，在陽光與路燈所造成的光源與陰影下，畫面單調中帶著一絲神秘感。還有夜晚的礁石海岸，母親們手中的油燈連成一串，搖曳前行，彷彿正舉行著什麼奇異的儀式……。

美麗的畫面，說也不完，許多場景的構圖簡直就是一幅寓意深遠的圖畫，難怪這部電影得到許多歐洲影展的攝影獎項。而且，如同聞天祥所說，這些美麗的場景與人物，看著看著，就會讓人萌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畫面裡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的。

　　是的，這就是我對這部電影最直接的感想，這是一部在各種意義上來說以減法構成的異質電影。

　　第一個察覺到的不對勁是，電影裡只有三種角色：小男孩，年輕母親以及女性醫護人員，整個小島的村莊與療養院裡既看不到任何一個成人男性，也找不到一個幼年女性，當然，完全沒有老人。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然後，電影裡的女人每一個都長得很像，而且，怪怪的。到底哪裡怪了？啊！不管是母親們，還是醫護們，都留著同樣綁著馬尾的髮型，穿著同樣的衣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們都沒有眉毛！？

　　最後，也是我個人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些母親們對待孩子的方式都很奇怪，看起來好像很關心，但是眼神與動作裡卻沒有溫度，那種笑容，那種照顧，反而讓人打從心裡覺得寒冷而恐怖。

　　閱讀小說多年，我發現在偵探（懸疑）小說裡有個不成文的定律，那就是多出來的東西通常都是障眼法，而真正重要的線索絕對藏在少了的東西裡。

　　所以，看到一半的時候，我一度以為這是一部另類的『烏托邦』電影：與世隔絕的封閉社會（海中小島），典型化的人物（男孩、母親與醫護），理想化的生活環境（有母親陪伴的度假式療養生活），特殊的儀式或制度（母親的夜半聚會與療養院的怪異做法），以及，因為外來者或成員的特殊行為而使得理想生活逐漸變質崩解，或是使得隱藏的問題浮出檯面（主角的塗鴉摧毀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也使得某個護士逐漸有所改變）……。

　　可是，看到後面我才發現，這部電影與烏托邦傳統的關係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緊密，反而與科幻懸疑類型的故事走得比較近。重點就在於，線索隱藏在缺少了的東西裡。

　　以下的部分有觸雷之虞，如果你還沒看過這部電影，未來還想要享受觀看電影的樂趣，請先暫時讀到這裡就好，因為剝除了懸疑解謎的成分之後，這部電影的娛樂效果會打上好幾折。

　　這裡我們要先回到電影標題上來解讀，這部電影的中文片名『海星的秘密』，暗示了海星在電影中佔有相當的重要性，是解開某個秘密的鑰匙。而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是『Evolution』，中文解釋是『進化』，瞭解了這個背景之後，要看懂這部電影就比較簡單了。

　　簡單的說，這部電影所要描寫的，除了某個一旦說出來就破梗了的主題（請容我先賣個關子）之外，更重要的是，孩童時代對於父母及醫院的某些懷疑、恐懼與想像。

　　說到小男孩的懷疑、恐懼與想像，我們小時候（有些人或者是青少年時期）或許多少都有過，那就是我們其實不是父母真正的小孩，所以父母討厭我們，才會管得這麼嚴，打得這麼兇。而醫院，我們也總是想像著醫生和護士其實並非來幫助我們的，而是不知道在暗地裡做些什麼恐怖的事情，而所有被醫生宣告順利出院的病友，其實都去了奇怪的地方或根本就被弄死了，之類的。

而這一切懷疑的源頭，在電影中其實都是從海星開始的。

　　電影中與海星有關的片段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是開場時主角在海中潛泳，發現一隻漂亮的豔紅色海星，他想潛得更近一點觀察那隻海星，就隱約看見海底有一個小男孩的屍體。他回到岸邊，告訴母親海裡有屍體，可是母親並不相信。

　　第二個則是小男孩因為大家不相信他，母親的態度也很讓他受傷，於是憤而拿石頭砸壞了海星的一隻腳，因而被母親狠狠打了耳光，並且被送進療養院裡接受懲戒／治療……。

　　啊！對了，還有就是手術台上的那盞手術燈，怎麼看都是海星的造型嘛！

　　小男孩（以及觀眾）一開始以為自己得了什麼奇怪的病症，除了每天按時喝藥水之外，住進療養院病房之後，還要在肚臍附近以巨大的金屬針筒注射藥劑，再由醫師操作超音波掃描觀察，最後甚至在肚子上開刀……如此反覆數次，大家的猜疑也越來越深，這到底是怎樣嚴重的病啊！

　　母親與療養院奇怪的地方還不止於此，小男孩發現，島上的母親們每天晚上都會偷偷提著灯籠到海邊集會，光著身體在泥灘裡打滾，不知道在做些什麼？而醫院裡，每天晚上醫生和護士們巡完房之後則是聚集在一起，以閃閃發光而好奇的眼神聚精會神地觀看關於生產過程的影片。逐漸起疑的小男孩後來甚至趁半夜溜出病房，誤打誤撞發現了一個擁有大水槽的奇怪房間，水槽裡像標本一樣漂浮著的竟然是被宣告病癒出院的另一個小男孩，身上還掛著一堆奇怪的東西……。

　　到影片的後半，小男孩某天從睡眠中醒來，驚覺自己像朋友一樣被綁在水槽裡，而身上掛著的，竟然是兩個活生生的小嬰兒！

　　至此，小男孩（以及觀眾）終於瞭解，他（們）的懷疑與恐懼原來都是真的！他想起某次偷窺母親洗澡時，發現母親背上有像章魚觸手一樣的吸盤。他發現療養院其實不是療養院，而是製造嬰兒的工廠，這些嬰兒就是在小男孩們的身體裡孕育出來的……而男孩們所以為的母親，其實不是真正的母親，而是專門負責培養並監視寄生用母體（也就是小男孩）的工作人員。

　　恐怕，這一群怪異的女人是一個由海洋生物進化而成的新物種（恐怕在生物學上的關係還比較接近海星），她們無法自行繁殖，只能靠人類的小男孩來做為寄生母體，至於小男孩是怎麼來的，根據主角的塗鴉判斷，他絕對不是在這個島上土生土長的……所以，請自行想像。

　　好恐怖！好恐怖！真的好恐怖！那些陰暗森冷如太平間的病房與不知滲的是水是黏液還是血的牆壁到底算什麼！那些像生物標本一樣一排排裝在瓶子裡的身體器官到底算什麼！那些血淋淋的治療與手術過程到底算什麼！真正恐怖的，是你已經無法信任你曾經深信不疑的親人，以及你所身處的一直以為安全的世界，而你對這一切竟然完全無能為力。

　　不過，在這一連串的恐怖與無能為力中，幸好還有一個救贖般的存在。小男孩的塗鴉吸引了一個年輕小護士，她從好奇於塗鴉中的人類世界，到真心關心小男孩，最後出手幫了男孩一把。

　　接下來的最後一場戲，我個人私以為是整齣戲最純真美麗，也飽含了愛與溫度的一段。天真的男孩和純真的少女，在海底洞窟旁並肩而坐，藍色的水光映照在兩人平靜安詳地靠在一起的臉上，彷彿她們才是真正的母子，又彷彿是心意相通的戀人。少女將男孩拉進水中，引導著他向深處游去。男孩肺中氧氣耗盡，少女便將男孩擁入懷中，以吻為男孩提供氧氣……良久，兩人終於穿過海底洞窟，朝著天光雲影籠罩的水面游去。

　　少女將男孩送上一艘小船，然後揮揮手，在男孩的驚呼聲中潛回海底。畢竟，這裡是只屬於男孩的世界，也或許，這裡的水質並不適合少女的物種生存。男孩坐在船上漂流了不知多久，朦朧中望見遠方彷彿有燈光，待鏡頭定焦完畢，我們透過男孩之眼看見的是一座冒著火焰與煤煙的石油化工廠……啊！獲救了嗎？在男孩與觀眾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或許也不禁再度懷疑，這樣的人類世界，真的有比較好嗎？

　　如是，我忽然覺得，要說這部電影是反烏托邦，是一個逃離科幻惡噩夢的故事，似乎也說得過去。只是，終於逃出慘遭擺佈的冷酷異境，男孩（以及觀眾）面對的卻是飽受污染的世界末日！

這樣到底哪裡好了！

恐怕，這才是導演真正的目的。整部電影就是在為這最後一個鏡頭積聚爆發的能量，讓老掉牙的環保議題有了新的表現形式，或者其實是在為這部荒謬恐怖的電影找到一個與現實世界接軌的深層意義。無論如何，我只能以一個普通觀眾的感受，誠實的說，導演似乎畫蛇添足了。

　　看完電影，走出戲院，我們還議論紛紛，一直不能接受導演的最後一幕。因為太真實，太殘酷，也太直接了，一點都不美。雖然，我們一眼就看得出導演要說的是什麼，但，這應該是一部影展片吧？應該不要說得這麼直白比較好吧？或者應該可以找到更合適的電影語言來表達導演所要傳達的意義吧？

也許有人要說，癮士之前寫過的『無人知曉的測試』用的也是這樣的手法，為什麼那一部這樣用就很棒，這一部就要被我罵到臭頭？但是，那不一樣。至於哪裡不一樣？唉呀！那恐怕又得花掉一整篇文章的篇幅來說明。你要罵我狡猾也好，嫌我偷懶也罷。反正，不一樣。

　　我之前想錯了，真正恐怖的，其實是導演那足以自我毀滅的野心。如是，可惜了前面一個多小時的美麗與恐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