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看見那張劇照,我大概不會選擇這部電影。

  夏八木薰飾演的老先生孤單地坐在一個小花圃前,花圃圍繞著一株老樹,照片近處上方斜斜地橫過一條『立入禁止』的黃布條......整個畫面的視覺焦點往老人的臉部集中,那張臉,既堅毅又悲哀。

  這畫面剛好也是這齣戲的核心場景與思想縮影。地震引發核災,核災必須封鎖,封鎖造成割裂,但是這其中不斷發生的割裂,不只是人與土地的牽絆,人與家族的牽絆,也是人與人的牽絆,人與社會的牽絆。而僅憑一個老人和他失智的妻子想要守住這些牽絆,不僅艱辛,而且絕望。

  關於日本的傳統價值,包括對家鄉與土地的依存,對家族與街坊的牽絆,對責任與信念的堅持,對政府與體制的執著(無論是絕對信任或徹底懷疑,一旦認定了就很難改變),都在這一場災難中面臨崩解。但是老人那獨自一肩扛起守護與對抗的身影,卻彷彿與身後的大樹與花圃合而為一了似的,帶著一種偉岸之間暗自蒼涼,華麗之下隱含脆弱的,如詩一般的意境。

  這是本片的腳本導演(Screenplay)園子溫先生身為詩人所創造出來的影像特色,充斥於整部電影之中,成敗皆繫於此。是的,成敗,但是此刻讓我們先著眼於成的那一半罷!這是對園子溫先生挑戰完全異質的創作主題的尊敬,也是對於大半部好電影的緬懷。

  面對大自然的巨變,人類是渺小而無助的,這種在龐大力量之前的心靈震撼,是誕生古代藝術的原點,也是造就現代藝術的動力。園子溫先生面對日本大地震與隨之而來的福島核災,自覺無法以過去那種訴諸感官的形式創作電影,於是改以一步一腳印的尋訪災區,企圖從現場汲取創作的新能量,而這新的陌生的能量卻回頭與他早期寫詩的經歷結合,於是有了這一部全新的電影。

  是的,這是如詩一般既芳醇又酖美的電影,充滿詩意美與殘敗感並存的震撼性影像。空無一人的平凡街道;白雪(或者其實是核子塵?)覆蓋的海嘯荒原;在大型超市裡身穿防護衣保護胎兒的堅決母親;在廣大廢墟中央獨自跳著如夢盆舞的失智老婦;或者是整排封鎖布條之中一棵巨大乾枯老樹底下兀自坐擁美麗花圃的強悍老人......。美極了,也悲極了。

  不只如此,就劇情的結構來看,也是充滿詩般的異質兩極:生與死,同與異,秩序與混亂,正常與瘋狂,相信與懷疑,接受與抗拒,存有與虛無,回歸與出走,愛與恨,希望與絕望......這些紛至沓來的衝突狀態,造成了一種情緒與思想的張力,增強了電影的深度與廣度。

  或許,園子溫先生一直以這樣的調性操控畫面與劇情,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也可能他在面對經營結局時的龐大壓力中不知不覺走回過去那種訴諸感官情緒性表現手法。但也許,把美推到極致,而忘了要見美就收,或是因為想要造成某種效果而不能不繼續推下去,自然而然就會導致最終的負面結果。這齣戲另外小半部份的失衡災難到底是一種失誤、一種慣性、還是一種刻意,我不敢妄自推斷,但是無論如何就是,走味了,失敗了,至少,對我而言感覺如此。

  也就是說,我覺得電影裡最後老人槍殺牛隻,偕妻自殺於兩人手植的老樹花圃之中,甚至引發熊熊大火燒毀老宅的情節,那樣壯絕的自我毀滅是很詩意,很美,也很有力量啦!但是太直接,也太多了。我喜歡以如詩的畫面語言與情節步調淡淡控訴的前半部,卻痛恨那宛如政治宣傳片般訴諸情緒渲染力量的結尾。太多,就不美了。

  在我自私的想法裡,這齣電影如果能夠結束於空無一牛的棚舍與空無一人的起居室,頂多以翻飛於空中的強制撲殺令與靜置於桌面的強制驅散令作為輔助,就夠說明一切控訴了。這是一種放任觀眾自行想像的,留白的美,如同『源氏物語』或是『細雪』那樣不直接顯示結局的手法,是傳統的日式的美。

  但是園子溫先生寧願選擇另外一種美,雖然那也是另一種美的傳統,如同三島由紀夫率眾自殺或是學僧引火燒毀金閣的那種美,華麗,酖美,而且危險。那種美擁有催動人心的力量,可以推展行動,或是引發革命。或許園子溫先生就是想要這樣的效果吧?我想。聽了他在電影放映後的座談,我更相信,他其實並沒有改變自己的風格,只是借屍還魂,在大量長鏡頭與固定場景的緩慢美學面具底下隱藏著高張的環保意識,骨子裡還是那個用爆裂情緒與異色畫面煽動觀眾感官情緒的園子溫。

  雖然我其實有被其中提到的許多環災與核災知識震撼到,也認同身處核災邊陲的父母為子女著想而做出的種種乖張或決絕措施是一種溫柔的武裝,甚至開始揣想如若台灣發生類似事件我輩所面臨的考驗是否更為艱難酷烈,因而短暫地幻想著是否也該為自己的島做些什麼......很可笑不是?光是電影的前半部,就連我這個外國人都被感動到了,何況是感同身受的日本人?這樣還不夠嗎?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認同一部電影用這樣的方式切入結局。

  或許,這是園子溫先生自己想要拍的電影,想到達到的效果,想要藉由電影的刺激引發一些討論或行動,透過一個絕望虛構國度換取一個真正的希望之國......果然,矯枉還是必須過正,嗎?但是,我不喜歡,就是這樣!

  可惜了前半部的掙扎自省與乎美麗哀愁啊!如是,或許真正酖美的其實是我自己。

  對了,最後要提一下,那天的映後座談大約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是我看影展十年以來最長的一次。雖然我不太喜歡這部電影的結局,但是我還是很慶幸自己留下來聽了聞天祥精彩的提問,知道許多製作這部電影的秘辛,以及園子溫先生與夫人(也就是片中那個懷孕的太太)的想法。

  最後讓我自HIGH一下,因為座談現場默許觀眾拍照,所以坐在整間戲院最後一排的我試著測試了一下新相機的望遠與夜拍威力,在不使用閃光燈也沒有腳架的狀態下,以廣角端與望遠端各自拍出了還算清晰的照片,讚啦!


參與對談的三個人.....


這是廣角端的真實距離......


望遠端推到極致還能有如此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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