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那就是為何我看這部電影感覺非常親切感動？當然是因為我們去過奈良，也喜歡與奈良有關的各種事物，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不就是因為這個因緣才被選進片單中的嗎？不然誰要看這樣既沒有認識的大明星，劇情又不吸引人的電影？不過，這樣的想法，早在剛看到電影簡介與廣告片段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所以不算是真正的答案，那麼我說的事實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那就是奈良（或者我該說大和）這個地方的特質。

　　這裡自古就是群山環繞之地，有群山的地方就有森林，有森林的地方就有雲霧，有雲霧的地方就有神靈。簡單的說，大和是一個遍地神靈的地方。記得以前曾說過京都是一個活生生的歷史四度空間，人在其中，俯拾皆是歷史，走在路上彷彿就有龍馬和義經將在某個轉角與你擦身而過的，那樣的奇妙感覺。

　　相對來說，奈良，尤其是飛鳥一帶，不但滿載著遙遠的歷史，更是一個充滿神鬼的幽玄四度空間。關於這一點，我之前也說過，有一兩次神秘難解的個人體驗。所以我非常清楚導演所要營造的那種與天地神鬼共存的，神秘而難以直接言說的氣氛。

　　如果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會覺得這是一部莫名其妙的電影，塞滿了幽玄綺麗的風景定格鏡頭與沒頭沒腦的幽魂靈異情節，再參雜著看似古代和歌其實又不然的獨白文句，頂多只能算是一部有著些許噱頭的二流拼湊作品。許多人就是這麼看這部電影的，包括一些大師級的台灣電影達人。

　　這裡沒有對與錯的問題，只是觀察角度與各人喜好的不同罷了。當我們透過親身體驗或者文化涵養順利掌握到這個關鍵的鑰匙之後，這部奇妙的電影才會對我們張開緊閉的眼睛，凝視，相看兩不厭。否則，一切都只是拼湊著異質元素的空殼子罷了，不具意義，也沒有價值。

　　彷彿中古歐洲傳奇故事裡灌注了妖異惡靈的鎧甲騎士，朱花之月就是這樣獨特的存在。而值此歷史與古蹟，神話與詩歌，文學與工藝，神靈與妖鬼，食與色，大自然與小兒女在此交錯相遇，互相作用的時刻，幽微的三角愛情故事就此展開了。

　　所以，還是先稍稍說一下故事好了。這部電影裡有著三組故事線，第一組是劇情的主線，時間定在現代，男主角的木雕工藝師與女主角的漂染藝術家相知相惜，而女主角的同居男友（或丈夫）則是聚少離多的雜誌採訪編輯，這三個人相互牽引出一段看似清淡實則濃烈的愛恨故事，最後演變成一場生死離散的悲劇。

　　第二組是與主線劇情有密切關係的支線，時間定在昭和年間，男主角的祖父（由男主角飾演）與女主角的外婆（由女主角飾演）自幼青梅竹馬，私心相許，但男方接獲徵兵令之後立即開赴前線，而女方父母則將女兒遠嫁他處。男方在戰後回到故鄉，無計可施之下也只能另娶他人，並在男主角的父親出生之後不久病逝，成為一介徘徊人間的幽魂。

　　雖然，這一段支線情節的不完美愛情結果，使得主線情節中男女主角的相逢相愛成為可能，卻也隱約牽引著男女主角的愛戀走向無法可解的悲劇。而祖父的魂魄更只能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如同山月流泉之無情凝視，或許這之中還存在著深情悲憫，但已是導演未曾刻意交代而無從知悉的謎了。

　　至於第三組故事線，則是藉男女主角之外場O.S.輪迴交錯誦讀的三段取材自萬葉集和歌的獨白，以及荒山野地裡古墳深處爬滿蟲豕的冰冷屍身與斷續傳出的粗重喘息，代表著自古以來在神話與歷史中流傳的那些神界與人間的爭奪殺伐，以及隨之而來的在生死幽冥交界處蟄伏的諸多怨靈。

　　一二兩組故事線各自獨立卻又互相交纏影響，彷如人類遺傳因子的DNA雙股螺旋體一般。例如在男主角與祖父之間，有個考古學家夾在其中，那是祖父年輕時的鄰家孩童，因為受到祖父贈送的一塊古代瓦片而開啟了考古發掘的志向，成為主持飛鳥地區古蹟挖掘的學者。他有時以孩童之姿出現，一下子指出男主角的被動軟弱，一下子與祖父玩耍。有時又以考古學者之姿出現，認出祖父之靈並引導男主角親近古蹟發掘現場。他是中介於這兩條故事線之間的存在，扮演著牽線者或者靈媒般的角色。

　　而每一段的主線與支線情節交界之處，又綴以和歌獨白與古墳鬼影，不但凸顯了男女愛情自古皆然的無奈糾葛與乎今昔歷史不斷重演的滄桑印證，更增悠遠與詭譎之感。

　　其實，在這三組不斷交錯出現的故事線之上，還有一種更高的存在，冷冷的俯瞰且默默地承載著這一切。此即天上的日月風雲與地上的山川林泉，代表的是冷眼旁觀的天地神靈。或許，導演想要刻意強調的，是自然萬物與人類活動之間看似毫無關連實則密不可分的關係。是的，天地萬物會回應或者反映人類的情感與作為，人類也會因觀察天地萬物而得到體悟或感動，天人之間本來就是合一的，只是我們常常忘記這個事實，以為宇宙之間只有人類萬能，而罔顧天地萬物的存在。近年連綿不斷的天災異變，或許就是天地萬物對我們人類的任性妄為發出了警告與哀嚎罷！

　　回過頭來說說文章一開頭提到的那些資料吧！

　　這部電影的導演河瀨直美小姐是奈良人，所以這一部作品或許是她送給故鄉奈良的一個禮物。整部電影從片名的發想、地點的選定、角色的職業以至於片中出現的山川古蹟、詩歌史事與乎農產食品，都與奈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先說說片名中的玄機好了，『朱花之月』中的朱花，平假名寫做『はねづ』，根據日本某網友的考查，應該是指一種名叫『唐棣』（はねず）的植物，這種植物是薔薇科的常綠落葉灌木，開白色或粉色的花，所結的果實形似櫻桃，所以又稱山櫻桃，可以食用也可以做染料，片中女主角漂染圍巾所用的材料大概就是這種果實，所染出來的圍巾呈現粉紅色。在日本的詩經『萬葉集』中有至少三首和歌都曾提到這種植物，例如第四卷中『大伴坂上郎女歌六首』裡的第二首：

　　思はじと　言ひてし物を　唐棣花色の　移ろひ易き　我が心かも

　　萬葉集中提到唐棣的時候，後面一定會加一句『移ろひ易き』或『移ろひなむか』（第八卷『大伴家持唐棣花歌一首』） ，表示這種花（以及染出來的色絹）很容易就會因為下雨或經久而褪色。因此唐棣花在萬葉集中已經成為『變心』的枕詞了。所以，本片的片名就已暗示了女主角不斷轉變的心理狀態。

　　而除了染色的紅花之外，片中另一個與紅色有關的就是血。血是生之慾，亦是死之欲。男主角的手指流血，由女主角以吻封箴，這是生之慾。女主角的同居人最終黯然神傷，自殺死於一池血紅浴缸，這是死之欲。

　　於是這朱花之色既暗示著女主角的變之常，暗示著男主角的生之歡，也暗示著同居人的死之戚。一個簡單的和歌枕詞如是竟貫串整齣戲，成為一個完整的多元象徵體系。

　　接下來我想稍微切入那個以萬葉集和歌為原型的獨白，來看看這齣戲的神話與歷史意涵。首先是第一段的男聲獨白，他的大意是說：『香具山愛上畝傍山，而與耳成山爭奪。自遠古的神代開始就已經是這樣了，時至今日，男與女之間的奪愛之爭依然繼續著。』而這段獨白所依據的原文出自萬葉集第一卷中的『中大兄三山歌一首』：

　　香具山は　畝傍雄雄しと　耳梨と　相爭引き　神代より　斯くに有るらし　古も　然に有れこそ　浮つせ身も　妻を　爭ふらしき

　　這位中大兄皇子，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天智天皇。對日本上古歷史稍有涉獵的話就會知道，這位仁兄看上他的兄弟大海人皇子（也就是後來的天武天皇）的妻子額田王（也是一位和歌高手，曾與大海人皇子生下十市皇女），便硬把她搶過來納入後宮。知道了這個背景再回來看中大兄皇子寫的這首和歌，就覺得意味深長，似乎有用古代神話來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之意。

　　據說這次的奪妻之仇，種下了往後天智系與天武系延續數百年的皇位爭奪戰的遠因，更因此造成從藤原京到平城京到長岡京最後到平安京的連環大遷都。這麼看來，導演使用這個神話來作為故事的原型，便有把遠古神話與歷史巧妙地嵌入電影中，以造成一種獨特深度的用意吧！就這一點上來說，導演是非常成功的，因為如果拿掉背後的歷史，這電影的主線故事只不過是二流且老掉牙的三角戀愛罷了！可是加上了背後的歷史傳說，就有一種千年上下歷史不斷重演的蒼涼感。

　　再來看第二段女聲獨白，他的大意是說：『你說紙包得住火，為什麼我不能再見到你。如果紙包得住火，我真想把你心中熊熊的烈火收進袋子裡隨身帶著，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再見到你了呢？』這段獨白所依據的原文出自萬葉集第二卷中的『天皇崩之時，太上天皇御製歌二首中的第一首』：

　　燃ゆる火も　取りて包みて　袋には　入ると言はずやも　智男雲

　　這首和歌的作者是持統天皇，也就是天武天皇的皇后，因此這首和歌是在悼念天武天皇的。請注意一下這裡的天武天皇就是之前的大海人皇子，他攻滅了繼任天智天皇的弘文天皇（大友皇子）之後，自己也當上了第四十代天皇。因此，這一段獨白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女主角問男主角的話，其實是在哀悼她與同居男友之間的愛情已死，甚至暗示了他最後因妒自殺的結局。不過，這段獨白與原始和歌差異頗大，而且原始和歌的文句曖昧難明，所以這裡面也許還有什麼其他我所不解的玄機，只能靜待對日本古代歷史與文學更有研究的朋友解迷了。

　　至於第三段獨白，由於只出現一到兩次，我已記不清楚，所以只能跳過，但依照前例應該是屬於同居男友的獨白才對，只記得有『我愛你』這一句。不過光是這一句也已意味深長，不知源出哪一首和歌呢？會不會是天武天皇所寫的哪一首呢？也是一個謎啊！

　　在結束這篇越趨膨脹的私房影評之前，我想要稍微再多提一下這部電影所走過的一些重要歷史場景。

　　首先是和歌主角的大和三山。大和三山位在飛鳥地區的北部，北方是耳成山（又名耳梨山），東南方是香具山（又名天香具山或天香久山），西南方則是畝傍山。三座山剛好約略呈正三角形排列，而這個正三角形便是藤原京所在地，電影的開頭與結尾出現的那個藤原宮跡發掘場就位在此地。三山之中，地位最高的是香具山，據說天照大神被親弟須佐之男命驚嚇而躲入的那個天之岩戶，就位在這座山中。據電影的官方網站地圖顯示，男女主角的老家就位於耳成山腳下。

　　從大和三山往南，就會來到飛鳥古代遺跡群所在的明日香村一帶，像是著名的石舞台古墳與酒船石等遺跡就在這裡，當然，天武天皇所建設的飛鳥淨御原宮（持統天皇就是在此地頒佈了著名的飛鳥淨御原令）以及天武與持統合葬陵也都在這一帶。而男女主角則分別住在明日香村的西北與東南側，男女主角在影片一開始相遇的那座擁有190級石階的宇須多岐比売命神社也在這附近。

　　最後要提到的是，在飛鳥地區的東邊和西邊各有一座比大和三山更為崇高的聖山，那就是東方的三輪山與西方的二上山。這兩座山剛好是日出之山與日落之山，像是在電影中的滿月場景就是從藤原宮跡面向三輪山拍攝到的，而另一個美麗的紫色日落場景，則是在明日香村附近面向二上山拍攝的。月出與日落，彷彿是生與死的交替，更隱約象徵著天神的凝視，靜靜的看著大和三山以及世間男女輪迴般的宿命爭奪......。這樣的場景，將這部電影的內涵提升到更高層次的宇宙與生命哲學之上；當然，也將地域風光與電影美學發揮到極致。這是我個人最佩服導演的地方。

　　啊！真的已經寫太多了，這一篇。雖然還有一些其他東西可以講，不過，還是先在這裡打住好了。畢竟，以我的專長所能看到的都已經寫出來了，至於其他，就留給更有研究的人來說吧！總之，這是部很特別的電影，而且，剛好是我所喜歡的那一種，有美景，有文采，也隱含哲思。雖然不推薦給一般的觀眾觀賞，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樣對日本神話歷史文學以及奈良風光深感興趣的話，還是希望能找機會看一看，你一定會像我一樣深受感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