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那個下午，我們當然不止看了大仙院而已。而相較於規矩嚴整的大仙院，與人方便的龍源院，有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趣味。

　　雖然，一開始我幾乎想不太起來。幸而隨著筆電裡一張張照片翻閱過去，記憶也一點一滴的從腦海深處汩汩流出。我陸續想起那四個大小不一而又依然有點莫測高深的庭園，還有冬日午後暖暖的陽光，以及宛如貓咪般坐在方丈前庭幸福地曬著冬陽的我們自己……其實龍源院也很有意思啊！

　　那天午後陽光耀眼，空中掛著整片淡藍色天幕，偶爾幾片白雲像棉花糖一樣低低浮現在樹叢與屋宇邊緣。空氣依舊是冷冷涼涼的，走在木頭地板更覺冰冷，照不到陽光的地方有時甚至還斷斷續續的從底下竄出陣陣寒意，京都的冷，真的是從腳底下冷上來的哪！

不過，造訪冬京都多次的我們已經熟門熟路了，買完票，在玄關前換鞋時就從背包裡拿出兔毛襪來，套在已經穿了一層厚底襪的腳上，如此就是雙重防護。縱使如此，寒意還是能夠穿透塑膠拖鞋與兩層毛襪，稍微提醒著我們它的存在。

穿過小小的書院，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處名為『滹沱底』的細長石庭，左邊一圈同心圓砂紋，中間一圈同心圓砂紋，右邊也有一圈同心圓砂紋，三個圓圈中間是直線的砂紋……據說這是模擬中國臨濟宗發源地河北鎮州臨濟寺旁滹沱河景的庭園，大德寺屬臨濟宗一派，所以這石庭就是宗派源流的象徵。

不過，有趣的是那三個同心圓中間的東西。左邊和右邊的中間各有一塊扁平的石塊，左邊的稱吽の石，右邊的稱阿の石，據說都是秀吉聚樂第殘餘的礎石，所以該庭園又俗稱『阿吽の庭』。而中間的同心圓裡也有一顆形狀不規則的石頭，後方還有一顆小樹。所以就是說這條河流從右邊開始，到左邊結束，那麼中間那顆又代表了什麼呢？是河畔的臨濟寺？是此地的龍源院？抑或是現在正面對此一風景的我們？

不知道啊！不知道，但是有趣。這就是禪宗庭園的醍醐味。

接下來轉個彎，走廊下一個更狹小的庭園出現了，這就是『東滴壺』，日本最迷你的枯山水庭園。不過，此刻由於日照強烈，在四方屋簷圍繞下的小小庭園裡，目光的焦點竟然不是象徵波濤的白砂紋與象徵仙山的石頭，而是細長刺眼的光影！乍見那光影時，眼中竟只有那一方亮白，其餘景物都渾沌於陰影之中，待眼睛逐漸調適亮度之後，周遭景物才一一浮現，然後就構成了灰暗大框框中包含著明亮小框框的特殊圖形。我不知道造園者當初是否有把這件事也計算進去，若有，那又隱含了什麼禪意在裡頭呢？

我還是不知道，但是更有趣了。

再沿著走廊繞到方丈後方，出現了一座正常大小的長方形庭園，名喚『竜吟庭』。竜就是日文漢字裡的龍，這庭園或許與龍有什麼關係。不過恕我實在看不出來，因為整座庭園被籠罩在方丈的陰影裡，只有最北側靠牆邊一帶顯露在耀眼陽光下，中央的須彌山石彷彿被特別標記出來了似的凸顯著，前方地上的遙拜石也散發微光，只是眼拙如我還是參不透此間奧秘。

依然不知道，依然無妨，依然有趣！

帶著一點疑惑轉身正要繼續往前走，忽然注意到屋子裡面有點意思。這裡可以算是方丈的後廂，是住持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中間當然是寢室（禪宗稱為眠藏），不過有趣的是左右兩側的廂房。背對庭園看過去，右手邊是書院の間，銘為『狐窟』；左手邊是衣缽の間，銘為『狸窟』。大約是龍源院某一代的住持把自己的起居間稱為狐狸窟，總覺得有點自我解嘲的意味，或者這裡面還藏有深意？嗯，我當然不會知道囉！

不過這裡倒是有一則奇聞，稱為狐窟的書院之間角落裡有一座屏風，上面畫著一隻穿著黑僧袍的老狐狸。據說這是一隻名為『白藏主』的得道古狐，化身堺市某寺院住持，經常出手幫助附近的人。狐狸死後被附近居民供奉在寺院後面的小祠裡。明治年間，名畫家鈴木松年根據傳說繪製了這幅屏風，後來被大阪某商人買回家收藏。到了昭和年間，商人的後代帶著屏風來到龍源院拜訪住持，表明因家中連續發生災禍，經人指點才知是那幅屏風裡的白藏主希望能繼續修行，因而送來寺院供奉云云。

這是節錄自書院の間前方說明牌上的故事，也不知道以我貧瘠的日文能力有沒有會錯意。但無論如何，狐狸屏風寄身在狐狸窟裡，真住持陪假住持讀經，還真是有意思呢！

繞回方丈正面，這回我們面對的是龍源院裡最重要的方丈庭園『一枝坦』。據說這是根據佛陀說法時拈花微笑的典故所製作的庭園。左邊有一大片橢圓形芝生（草地），裡面擺了兩塊大石，象徵龜島；右邊一橫一直兩塊石頭，象徵鶴島，而中間的山型大石則象徵蓬萊仙山。到這裡我都可以理解，但是說到這畫面如何與佛陀拈花微笑搭上線，我就真的不懂了。

不懂沒關係，這裡的陽光真好，與妻相偕在緣廊邊緣坐下來，像貓一樣瞇起眼睛接受陽光的照拂，心中緩緩升起一種幸福的感覺。真的，懂也好，不懂也罷，面對枯山水庭園，你只要靜坐其間就好。任思緒隨潮起潮落，或者只是發呆曬太陽也不錯。至於照片嘛，能拍就拍，不能拍就不拍，反正拍了也是白拍，因為照片拍得再好也無法傳達當場感受到的溫度聲音氣味與乎周遭氛圍於萬一。

而以我之愚魯，還是勉強拍了照片，只是當時令我深受感動而至今仍然隱約記得的，並不是庭園本身，而是那天的暖暖冬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