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終於要開始挑戰本屆金馬影展個人認為最深奧難解的一部電影了。

　　對了，夜色降臨之前（Night across the street）。這是原籍智利的超現實電影大師拉烏盧伊茲電影人生中所走的最後一步，很可惜我從未看過他的其他電影，就直接跳看這集畢生功力之大成的最後遺作，看得很辛苦不說，連影評都遲遲無法下筆。

　　但畢竟還是開始寫了，大師啊！請原諒我的不自量力。

　　為什麼說是遺作呢？因為拉烏盧伊茲過世於去年（2011），但是這部電影是在今年完成的。在工作人員列表中拉烏盧伊茲的職稱是『Screenplay』，而導演的工作則由另外兩名導演擔任。可能大師生前完成了原作腳本，卻來不及拍攝就病逝了，因此由他的弟子或朋友代為完成。或許嚴格說來，這樣應該只能算是一部拉烏盧伊茲風格的電影，但是我相信大師的思想與精神力量都灌注在這部電影裡了，所以說是遺作應該也不為過吧！

　　拉烏盧伊茲被稱為當代的超現實電影大師，從這一部電影中，我可以深刻的瞭解到何謂超現實電影。那是一種根源自拉丁美洲文化深處的，與現實同在卻又藉由虛幻超越現實桎梏的藝術手法。透過這樣的手法，藝術作品才得以與污穢殘酷的現實共存並與之抗衡。

　　關於拉丁美洲文化中的超現實傳統，過去曾經稍微接觸過一點點『魔幻寫實小說』的邊緣，是的，就是賈西亞馬奎茲先生的『百年孤寂』。那種現實與幻境、歷史與傳說、真實與虛構交錯出現，而且超越時間軸限制的龐大史詩架構，用來顯現擁有多元的種族與歷史、豐富的神話與傳說、紛亂的政治現實與錯綜的國際情勢的拉丁美洲國家現狀，確實再恰當不過了。

　　在電影的末尾幾段場景最能體現這種超現實藝術精髓：持槍自殺的主角穿越槍管（這裡似乎有著回歸母體的隱喻）來到死後的世界，槍管的背後隱約可見滿天星斗，他在那裡遇見了一些熟人，談及彼此死亡的經歷，彷彿閒聊著去哪旅行似的。

　　緊接著，和過往好友一起走出槍管之後，他們回到當年曾寄居的旅館（也是整部電影的主要場景），那裡正舉行一場又一場的降靈會，四位主角幻想中的虛構角色圍坐在那裡召喚死者，接著是旅館裡的其他住客，這些人其實全都早已死了，身上猶帶著血跡或暗示血跡的紅色絲帶。而最後一眾死者們來到旅館大廳，主角辦公室裡的上司與同僚正在舉辦一場追思會，所有的人與鬼混雜同在。而整個大廳佈滿紅色的裝飾，那是革命的顏色，暴力的顏色，也是死亡的顏色......。

　　或許，如此虛實混雜的人物、場景與事件，暗示著的其實是大師過往生命記憶中即將隨風而逝的片羽吉光。也或許，電影中不斷透過各種虛構角色（例如獨腳船長與貝多芬）與真實人物的交會言談提醒著人們關於創造力與夢想對生活與事業（尤其是像電影人或詩人這類的藝術工作者）的重要。是的，這些都是我們輕而易舉就能發現的，大師埋藏在這部複雜電影裡的諸多意義。但是，對於一部拉丁美洲系統的超現實主義電影來說，政治暗喻與族群史詩可能才是最精髓的中心意義。

　　片中的少年主角一直掛在嘴上的『我們全家一致支持的某某人當選之後必將掀起一場大清算』；旅館裡的住客們談論的『美國佬的干預』；老年主角一直擔心（或者期待）著某個秘密暗殺者即將來取他的性命；與乎隨後發生在旅館中的那場將全部的人都捲進去的神秘血案；甚至最後的那場奇幻降靈追悼會，在在都帶著明顯的政治暗示。

　　徵諸大師祖國智利二十世紀的歷史與大師自身的生命故事可以發現，以上這些電影片段其實都有線索可循：西元1970年，薩爾瓦多‧阿連德在一連串的混亂爭端之中當選智利總統，之後陸續推動將許多工礦產業國有化的改革政策。三年之後，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支持下，陸軍首長奧古斯托‧皮諾契特將軍發動兵變，逼死阿連德總統，在首都屠殺近五千名民選總統支持者，隨後自立為國家元首，展開為期十餘年的獨裁統治。此後陸續有數以萬計的人遭到秘密警察殺害，上百萬阿連德的支持者被迫流亡。

　　而在拉烏盧伊茲的個人經歷中我們赫然發現，他正是在發生政變的那一年因發表電影『白鴿』，控訴軍政府對智利人民的血腥迫害，因此遭到通緝而流亡法國的。

　　或許，電影中在旅館裡發生的那樁晦暗不明的離奇血案，就是暗示著當時智利首都曾發生過的血腥鎮壓事件。但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永遠不可能找到正確答案的謎了。

　　雖然這部電影中充滿了政治與歷史上的象徵與暗示，但是它並不是一部單純為政治服務的電影。這樣的電影每年數以百計的在世界各地上映，或許也會掀起一些熱潮甚至晉身影史成為某種經典。但是在大師深刻而瑰麗的藝術靈魂牽引下，這部電影縱使充滿政治氣息，卻不損其藝術與娛樂價值。

　　這很難得，真的。宛如龐大而深奧的『百年孤寂』一般，真正的拉丁美洲超現實藝術作品是無法單純以政治主題來歸類並侷限的。在這部電影之中，我們看得到醍醐灌頂的生命教誨，看得到引人入勝的懸疑情節，看得到色彩繽紛的裝飾藝術，也聽得到優美如夢的詩般對白......。

　　很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多看一場，未來恐怕也不一定有機會看得到，而在看的當時，又迷惑於虛實紛雜的情節與人物，因而顧此失彼，忽略了許多真正重要的東西。宛如初次上馬戲團的孩童看了一場精彩的表演，回家後只記得繽紛的光影與色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看到了些什麼。於是，此刻我所能形諸於筆墨的，又僅只是霧裡看花的，對於迷離夢境的零碎記憶了。

　　也許，這樣就好。來自於夢的，就還諸於夢。至於如此這般企圖記錄大師夢中呢喃的拙劣文字，就讓它在茫茫網路之海裡迷航罷！不過，如果真有人讀了這一篇支離破碎的另類影評，碰巧對這齣戲有興趣的話，請自行大海撈針，說不定你會看得比我清楚透徹。

　　而我，在生命的夜色降臨之前，到底還會看見怎樣瑰麗或者驚怖的風景？是否有一天會突然想起這齣電影，脫口而出：『啊！我懂了！』因而頷首微笑呢？當然，那也是我自己的生命謎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