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是一封信,收件人是你們,如果沒辦法對號入座,就當作是癮士的夢罷......

  那天夜裡,我又來到充滿回憶的山上。多年不見,曉園夜色依然沁涼如水,隔著欄杆看出去,近處窣窣搖曳的漆黑樹叢之外,底下緻密交錯的街道燈光閃爍,彷彿滿天星辰都墜落了似的,使得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光的迷霧之內
……忽然,從遙遠的淡水河口,略微帶著刺的風就這麼毫無遮攔地颳來!我隱約想起了些什麼,一抬頭,晚秋的天空晴朗無雲,宛如一整片黑絲絨天幕,半片明月斜斜地繡在左前方,一架飛機緩緩自頭頂向遙遠的右前方織過去。除此之外,漫天闃暗中只零星綴飾著幾顆微弱碎鑽,發出隱約而孤寂的光芒,是啊!星子們都隨風四散到地上了罷?


  於是就想起了你,我隨風四散冥漠天涯的兄弟姊妹。

  回到隱藏在光之迷霧深處的家,我突然想要寫封信給你。然而,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呢?你後來又去了哪?就算知道你的落腳之所,憊懶如我,如何可以一一書寫,一一封箴,一一投遞?而死生終歸契闊,我又該如何寄給孤身泛舟一葉遠渡幽冥彼岸的你?那麼,姑且就托給那浩浩天風吧!我只能將這封信高高舉起,讓風帶著它穿城越鄉、飄洋過海,跨越國境與死生的阻隔,寄給你。

  多年不見,你好嗎?


  總有十幾年了吧?從我們離開之後。或許你一直都沒有離開,一直都留在山上,像總是寫著詩的你,還有喜歡彈吉他的你,以及遠從淡水過來的你。可是大部分的我們都已遠離、星散,將自己投身婚職羈旅、材米油鹽、生老病死之中,疏遠遺忘了彼此。也或許你一直都沒有忘記,但那偶爾會被想起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好奇著。而我自以為一直都記得,可是此刻在腦海中仔細搜索起來,記憶卻如風中蛛網,探手想要追索,指隙間只餘半殘游絲,一不留神又隨風逝去了。


  關於我們在山上的記憶,該會想起些什麼呢?是大忠館前初遇時頭頂上亮晃晃的陽光?是如今早已蓋起新大樓的操場上奔馳的風沙?是大仁館頂樓教室穿窗而入的雲霧?是黃昏時分神仙居庭院裡流洩而出的音樂聲?你記得嗎?或者你記得的其實不是這些
……那麼宿舍斗室裡蒸騰的火鍋煙霧呢?冬夜裡擾人清夢的霏霏細雨呢?你還想起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你會想起什麼,而在我書寫的同時,往事宛如夢境,如串連不起來的斷簡殘篇,在我日漸稀薄的記憶深處跑馬燈般地浮現、消失。我揣揣不安地吋度著,日昇月落,這一切是否終有一天會被我完全遺忘?那麼你呢?你會忘記我嗎?如果看到這封信,你會不知道是誰寫的嗎?或者,那段日子對你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遺忘已成定局?可是我一直都珍惜著對你的記憶,縱使光陰日復一日地從我這裡將它消去,如一捧白沙自指隙間緩緩流洩
……在時間無情的催逼下,這是徒勞的頑抗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珍惜的,關於我們曾經一起擁有的記憶,我不願輕易遺忘。


  相較之下,遺忘無疑是輕鬆且健康的。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奔跑,朝著不同的方向,為了生存下去,為了自己,為了親人,為了在短暫如夢的人生裡留下一些什麼,人們必須頭也不回地前進。於是,回憶過去意味著必須停下腳步;回憶過去意味著必須與現在的自己割裂;回憶過去更意味著必須面對曾經青春年少的自
己,面對那雙曾經清澈無邪的眼睛,你將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迷惘、墮落、錯失、背叛……你將一腳踏入追悔或懷疑的深淵。


  如今,我就站在這深淵的中央,我的時間停頓在回憶裡,失去了向前邁進的勇氣。或許,是我自己不願意走出來吧?對我來說,那一段山中歲月的記憶其實是隱藏於內心深處的一畝罌粟花田。在離開之後的漫長歲月中,我不時停下腳步讓自己沈浸其中,那感覺既甜美又痛楚,足以麻痺我在外面的世界碰撞擠壓出來的傷口。所以,雖然生活的諸般瑣事不停歇地催逼,我身體裡的時間仍然以緩慢的速度前進
……我中毒,我成癮,腳步越走越慢,直到再也不願輕易挪動一步。


  可是,此刻我突然想要寫信給你,我隨風四散冥漠天涯的兄弟姊妹。

  這封信,讓我試圖與你再度產生連結,這意味著我的世界即將產生變化,我腦海中封存的年少的你正待變形,時間將追回這些年來的時差,我會不會因此瞬間老去?我不知道,但我確實聽見身體裡面某處的齒輪開始轉動的輕微聲音。此刻,我開始向前張望,試圖猜測你現在是什麼樣子。結婚了嗎?生子了嗎?在哪裡落腳?身體好不好?各種各樣的疑問紛至杳來催促著我,我的時間開始解凍、奔流,企圖拉近落後多年的差距,追上你的背影。

  你還作夢嗎寫詩嗎彈吉他嗎聽柴可夫斯基讀波特萊爾嗎?你……還醒著嗎?


  沒有回答,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我終究追不上你的腳步,我甚至連你在哪裡都不知道。所以我發現,這是一封徒勞的信,一封無法投遞,也永遠不會有回音的信。但是我已經開始寫了,我的手無法停止,我的思念也無法停止,只能對著冥漠天涯投射出去,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


  於是,當我看著夜空中閃爍著迷霧之光的城市,我猜想你在那裡;當我讀著一本陌生作者所寫的小說,我猜想你在那裡;當我吃著不知道是誰做出來的麵包,我猜想你在那裡;當我看見小學生背著書包跑過馬路鑽進轎車裡,我猜想你在那裡;當我看著電視裡播放的一個個遙遠陌生的國度,我猜想你在那裡。是的,你無處不在,因為你無處可尋。而我呢?我又在哪裡?如果你也在尋找我,你找得到嗎?這茫茫人海。


  忽然,我想起幾年來零星出現的幾份被收在不知道那個角落的通訊錄,幾次被我委婉拒絕或者沒有肯定回應便不了了之的電話邀約,還有一些各自存在散落於網路之海裡的難得造訪又極少留下足跡的數位地址
……是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你在哪裡,至少,我知道如何可能找到你,只是我自己不願意向你靠近。怎麼回事呢?我的心為什麼這麼矛盾?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因為懶惰,因為害怕,因為自私,因為各種可以直說或不能明講的理由……這些年來,我逐漸疏離了自己與你之間的種種聯繫,關上門,我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


  簡單的說,我不想看見現在的你!我想讓你停留在過去,想讓我們之間的關係停留在過去,但是我也知道這不可能!每個人都在前進,包括留在山上的你,包括遠走異國的你,也包括不知所之的你,只除了已經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你,和那個死抱著記憶不願前進的我。如是,假設你的不知所之,假設我的苦苦追尋,假設我們之間是一望無際的遼闊未知,在這諸多假設之內,我可以自在地馳騁我對你的想像,這是最安全也最舒服的方式。


  突然驚覺,我真的有想念你嗎?我隨風四散冥漠天涯的兄弟姊妹。

  我不知道。或許我是想念你的,但這個被我所想念的你,以及想念你的我,約莫也是僅僅存在於我自己記憶之中的那個,年少的你,青春的我,純真的我們的山城的夢。在這個夢中,有著一張又一張的定格場景,那是我自己記憶中的場景,也是虛幻而朦朧的場景。

  你看!那一張是大仁球場的觀賽台,那一張是大雅餐廳的休息區,那一張是紗帽山溝裡的夢幻瀑布,那一張是陽明公園裡的櫻花樹下,那一張是擎天崗草原上讓微風和遊人撫平了的綠地,那一張是小油坑山丘旁被硫氣與夕陽染紅了的芒草……在那一張又一張幻燈片般在我記憶深處不斷切換的場景裡,你和你和我和我一個個都像小狗小貓一樣擠在一起笑開了懷,幸福而美好,那是我自己的罌粟花田,我的迷幻夢土。


  此刻你的面容身影在我眼前一一走過,那個積極參與反對運動的你,那個在海裡划著抬頭蛙的你,那個私底下找教官拚酒的你,那個因為學長摔車而哭得一塌糊塗的你,以及,那個我曾經暗戀過的你
……在那裡,你還是以前那個你,我還是以前那個我。在那裡,我們可以繼續停留於曾經存在過的日子裡。是啊!那是我自己創造的迷幻夢土。


  原來如此,我一直還在作夢,不願就此清醒。到頭來才發現,真正的我其實一直停留在自己堆疊出來的夢幻城市裡,我在工作時作夢,我在婚姻裡作夢,我在旅行中作夢,我在文字間作夢。是了,原來這封信也是我的夢,而正在讀信的你,約莫也是我夢裡的一個風景罷!


  你還在夢裡讀我的信嗎?


  如今,這封信如同一個早已被拆解了的秘密,即將隨風消逝在我窗外傍晚微涼的深秋風景裡。我書寫的手越發遲滯,我思索的腦逐漸渾沌,我想望的心已然枯竭,我累了!最後我想對你說,請原諒我的懶惰,我的自私,我的害怕和我那些自以為是的理由。是我遺棄背叛了你,可是這是我維持自己作夢姿勢的唯一手段。我有我自己的夢要作,如同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如你所知,我們就像曾經相交的直線,未來大概是沒有交集的可能了罷!所以,再見了!如果風真的把這封信送到你的手上,請不要來打擾我的夢,只要隔著天風給我一個微笑,這樣就好。


  此刻我眼前浮現的風景正停格在那如火般在風中燃燒的芒草山坡,是的,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路旁停著你的老
YAMAHA,你的新NSR,還有我們每一個人被夕陽染得酡紅的臉。但是在我的夢中,你不在那裡,你也不在,只有芒草,只有夕陽,只有橘紅硫氣如嵐升起,而隨著風勢的增強,一枚枚橙黃色的芒草種子開始起飛,向遠方的虛空飄散而去……那風景既詭異,又耽美,還透露著淡淡哀愁,彷彿多年前一一離開的我們。


  那夢中風景,你看見了嗎?我隨風四散冥漠天涯的兄弟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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