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有時候，我們會在旅途中遇到一些藝術工作者，買下他們手作或者手繪的作品。有時是一個杯子或盤子，有時是一枚飾品或織物，有時是一件雕刻或畫作……。購買的時候，我們或許會與這些製作者交談，或許會請他在作品上簽名，有時還會與他合影留念。我不知道這些作品能不能稱為藝術品，他們算不算是藝術家，但我確定每一次邂逅都讓我帶回擁有靈魂的紀念品，也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回憶。

　　說到畫作，戀京癮士我有兩段邂逅。

　　西元兩千年，我曾經和當時的公司同事一起到美國紐約自助旅行。三月十一日，我一個人在格林威治村附近閒晃的時候，看見公園圍牆上掛了許多色彩繽紛的油畫，其中有一幅以印加文明遺跡『馬丘比丘』為素材畫成的幻想作品，深深吸引了當時迷戀古文明遺跡的我。向坐在一旁笑容可掬的大叔詢問之下，他說那是他自己以故鄉的著名景點為題材畫的，只賣二十美金。於是當下我就決定買下這幅畫，並且要求拍照留念。

　　後來才知道，這位秘魯籍畫家Rico Fonseca是紐約小有名氣的街頭藝術家，從一九六五年左右就在這一帶賣畫為生，除了畫油畫，他也參與了許多紐約與加州的藝術活動。

　　然後隔年我遇見癮士妻，兩人認識之後才幾個月就相偕赴日本京都旅行。

當時我們非常喜歡哲學之道，明明九月十二日已經拜訪過了，沒想到隔了三天又去一次，結果就遇見了另一位街頭藝術家。

　　那是一位穿著藍色長衫的白鬍子老先生，也是在路邊牆上掛滿他自己畫的水墨風景，然後坐在小凳子上等待客人上門。我特別喜歡一幅畫著河流與小橋，後方山中隱約露出三重塔身影的作品，當場就買了下來。

　　雖然之前已經有Rico Fonseca的經驗了，知道街頭藝術家都是一些很親切的人，可是看著目光炯炯略帶威嚴感的日本老先生，還是有點猶豫，是不是可以請他簽個名拍個照呢？幸好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問了，老先生很開朗的接受了拍照留念的要求，然後拿著畫板坐下來準備簽名。

　　只見他把畫翻過背面，拿起毛筆，當場就在紙板背後揮毫，一下子功夫就畫出蒼勁有力的墨竹，然後簽下『青柳大雲』的名字和『京都清水寺春』的畫題。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畫中的紅色佛塔就是清水寺三重塔。不過，這也是一幅幻想的風景畫，因為清水寺三重塔下並沒有河流與小橋。

　　可惜的是，我們因為語言不通，接過畫板道過謝之後就離開了。回國後，我們立刻把畫擺在客廳，然後上網搜尋他的名字。才知道這位畫家在京都也是小有名氣，不少台灣觀光客都跟他買過畫，也有人以日語跟他聊天云云。

　　老實說，繪畫這一塊我不是很瞭解，但是據我粗淺的觀察，青柳大雲的畫作基本上應該是屬於水墨畫，在勾勒建築物與山石的時候，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乾筆皺折的手感。但是在上色的時候，似乎運用了水彩的技法，尤其是在表現花樹與水光的時候，更產生了一種類似歐洲印象派的效果。

　　或許他的作品並非傳統的日本畫，而是融合了許多不同的技巧，但是藉由簡單地揮灑的線條和濃密地鋪疊的色彩，就讓我看見了草木濃郁而花朵怒放的春天景象，彷彿一陣山風吹來，花和樹和水波都在微微晃動，而小橋和佛塔則呈現一種遙遠模糊的印象，好像隔著空氣與陽光，使得細節消失了似的。

　　我特別喜歡那種模糊而搖擺的印象感，好像畫面裡的景致是活的，聽得見水聲風聲，聞得到草香花香，看得見光影陰影……。或許在藝術性上不夠高，但是那種能夠喚起旅行印象的美感，就是青柳大雲先生能夠獲得許多觀光客喜愛的秘訣吧！

　　回國之後，我們先是把這幅畫放在客廳裡，一兩年後，因為京都紀念品越來越多，便買來木箱收藏，而這幅畫就移到京都紀念品箱上陳列。

然後，二十年悠悠歲月就這麼過去了。陳列箱逐漸蒙上一層塵灰，幸而當初購買的時候，畫家很貼心地用一張透明塑膠套把畫包起來，所以把畫從封套內取出之後，畫面上完全一塵不染，底紙也幾乎沒有變色，只有畫面下方靠近開口處的紙面上有淡淡的班點，但是因為與地面的鋪色合而為一了，乍看之下幾乎分辨不出來。倒是，紙板因為長年靠牆而立，造成了微微的彎曲，成為這幅畫在收藏狀態上唯一的缺憾。

　　直到最近為了寫這個系列文章，我為了尋找題材撥開收藏箱上的雜物與灰塵，這幅畫才又再度被我拿起來。拍掉封套上的灰塵，轉到背面，老畫家隨手一揮而就的墨竹依然蒼勁，右下角乾瘦傲岸的落款也猶仍飛舞著開岔的筆鋒。只是當年緬靦的我們已過中年，而那個曾經清瞿的老人不知如今安在？

　　我好奇地上網查了許久，終於在一間京都的畫廊臉書上看到了青柳大雲的介紹。在去年的貼文上還有他的畫作待售，簡介寫著『京都出身（1928～），師事小松欽先生，曾在東京、京都與紐約等地舉辦個展，曾任墨西哥泛美大學與美國南加大講師云云。

　　原來他還活著！年紀竟然比我爹還大，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日本畫家。更讓人驚訝的是，他其實去過紐約，也在國外大學教過書，看樣子是退休之後才開始賣畫自娛的嗎？早知道當初就試著用英文與他交談了，說不定……。

旅途中人與人偶然的邂逅，有時竟隱藏著出乎意料的秘密，而經過長久的塵封，再度想起時或許還有更精彩的發現。

至於那張我與他合照的照片，還是留給我自己珍藏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