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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賴以維繫自己生命歷程的記憶根本一點都不可靠。

後來我才知道,記憶是一種寄生在人類大腦深處的奇妙生物,有牠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時而與我們同步共振,時而又對我們高唱反調。牠會吸食我們的所見所思,化為自己的成長養分,再變化成我們以為的樣子回應我們的召喚。牠會分泌一種甜美的毒素,讓我們或沈迷其中難以自拔,或堅信不移執迷無悔。偶爾牠興之所至對我們微笑招手,彷彿靈光乍現,但往往又在關鍵時刻背叛我們,猶如槁木死灰。牠是天使與魅魔的合體獸,也是我們自己豢養的毒蠱。

這是我在重讀『愛在瘟疫蔓延時』這本書的過程中,不時自腦海深處浮現出來的幻想,莫名其妙地,跟小說本身無關,卻與我長達二十餘年的閱讀歷程緊緊糾纏。

其實真的是見鬼了,雖然二十多年前我確實讀過,也曾經動手寫過短短一篇書評,但是此後幾乎沒有想起這本小說。直到二零二零年初,新型冠狀病毒肆虐,使得整個世界都瀰漫在瘟疫般的恐懼之中。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啊!是曾經有這麼一本書,好像是米蘭昆德拉(你看!我連作者都搞錯)寫的吧!真想找出來重讀一遍。

然後我翻遍了身後的書櫃,一本本掃過我那三十歲以後就很少再增加的歐美文學收藏,然後愕然的發現,我沒有這一本。

並沒有借人,我確定。這種書我身邊沒有多少人感興趣,少數幾位自己書架上應該都有,而我又是書架幾乎只進不出的守財奴。那麼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是從圖書館裡借來讀的。於是就想起,啊!應該是大四那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為了寫校刊專欄『也是書評』,而在系圖書館架上找來看的。

於是記憶資料庫開始運作:我想起系圖書館的樣貌,自圓形天窗撒下的柔和光芒,想起曾經整天坐在裡面的自己,以及來來去去的伙伴們,想起因鏽蝕而難以拉動的鐵製書櫃玻璃門,還有自架上拾取書本時那厚重手感與輕盈封面引起的輕微不協調感……對了,我記得那本書的封面,一雙絞扭交握的手,其中一隻還掛著手鐲。

然後我也想起了書評的內容,那些自以為是的胡謅亂扯,以及寫下那些生澀文字的房間場景,溼溼冷冷的空氣,簡單的床和書桌,房間角落的塑膠布衣櫥,牆角蜷縮僵死的蜈蚣,窗台上斑斕爬行的馬陸與窗外隨風搖曳的幽暗竹林……。

一旦跌入記憶之中就難以脫身,證明我已經是個老人了罷。

當我終於從回憶的黑洞中掙脫而出,就決定把它買回家來重讀,趁著疫情蔓延的機會。中間又經歷一些波折,總算在三月中拿到了書。咦?封面不一樣了,嗯,這本是皇冠出的西文直譯版(當初是允晨的英文再譯版),很好。

然後我開始閱讀,起先還好,但是讀著讀著,彷如一腳踏進迷魂陣裡,我真的讀過這本書嗎?為什麼關於那些瑰麗迷離的情節與充滿繁複細節的描述,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如果不是我很確信,如你們也知道的,一本書若非從頭讀到尾就不可能動筆寫書評這件事,幾乎要以為當時是只稍微翻一翻就亂寫一通了。

怎麼回事?關於書的內容,我的記憶彷彿是一座被盜墓賊搬光了的墳墓,原本應該擺滿奇珍異寶的墓室竟空空蕩蕩,連牆上的彩繪壁畫都模糊難辨了。

然後我找到了可能的答案,是了,翻譯是一個大問題。妻最近也碰到一件類似的事。她前不久才剛讀過也是二十餘年前入手的一本舊版克莉絲蒂偵探小說,這次剛好補齊了新版的同一本書,一讀之下竟發現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情節當然一樣,但是不同年代的翻譯者經營出來的氣氛就是南轅北轍。

如果我至今猶然完全無法聯想起當時閱讀的感覺,要不是當年翻譯的文筆太過平淡無趣,就是那時的閱讀太過囫圇吞棗,急著趕進度而沒有顧及細節了。可是,這可能嗎?細節就不管了,連故事架構都幾乎完全想不起來,太扯了啊!

好吧,就這樣。反正我已經找不到二十七年前讀的那個版本來比較了,就直接享受這個版本吧!而整個閱讀的過程確實非常享受,那些細緻的場景描寫,讓我忍不住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幕幕畫面:南美洲海港城市裡煙霧瀰漫的溼熱午後,空氣中飄盪著融合花香與屍臭的詭異氣味,沒落貴族宅院裡既輝煌又破敗的古老建築,迷宮般的市場深處傳來小販嘈雜的叫賣聲……當然,也滿溢著愛與恨的各種情緒衝突。

如果我當初真的有好好閱讀,為什麼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呢?我的記憶。

然後就在四月十日那天早上,終於闔上了最後一頁。讀完了,雖然只有一遍,但忍不住想寫下一些文字,與二十七年前的自己對話(較勁)一番。於是我開始進行寫作前的準備,上網搜尋第一個版本的相關資料。這時,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問題忽然跳出來,中文維基關於『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的條目很貼心的附上中文譯本的出版資料,一看之下才發現這本『愛在瘟疫蔓延時』最初的中譯本(就是允晨版)竟然出版於一九九五年,那時我已大學畢業兩年,正在服兵役。

等一下,可是在我的記憶裡,這本書是從系圖書館借來的,書評也是為校刊專欄而寫,那存在於我腦海記憶與維基資料之間的差異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驗告訴我,中文維基並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術資料庫,只是有興趣的業餘寫手合作撰寫的知識共享平台,誰都可以執筆,誰都可以編輯,疏漏與謬誤也在所難免。但是,萬一這是真的呢?那不就是代表我的記憶又再一次欺騙了我嗎?

總之,因為無法確定誰是誰非,直到現在我還身在五里霧中,依舊深陷自己一手造就的記憶迷宮裡迷航著。

無論如何,事隔二十七年,我對於重讀這本書的感想到底是什麼?

首先我想到的是一開始展開這次閱讀之旅的源頭,瘟疫。是的,如今整個世界正在經歷一場世紀大瘟疫,臺灣雖然相對平靜許多,但是威脅依然如影隨形。每天打開手機電腦就會看到一堆新聞告訴你全世界又增加幾萬人確診,死亡人數如何持續攀升,世界各大城市街頭杳無人煙彷如鬼城……儼然一幅地獄繪卷。

而在這本書裡,我注意到許多與當今現況類似的問題,例如除非疫情真的嚴重到動搖社會的程度,否則專家的警告永遠不會被採納;例如位於防疫最前線的醫生總是得到最崇高的敬仰,但同時也擔負最沈重的責任與最恐怖的風險;例如人與人甚至群體與群體之間的恐懼與仇恨如何偷偷依附在疫情之中,隨著病毒擴散,人心的毒也跟著悄悄蔓延,吞噬社會長久累積的共識與信任……。

最可怕的是,歷史不斷證明,人類真的會一直重蹈覆轍,千萬年來,文明與進步在天災與人性之前其實根本不堪一擊。

於是,在這整個過程中,我的閱讀體驗不斷的與現實生活相互指涉印證,使得書中的悲慘描述更加鮮明,而現實的恐懼感受也倍增威脅。而且老實說,在這本書裡,瘟疫其實已經退縮到角落的角落,只是搬演主角們長達六十年人生故事的佈景畫片一般的存在,實際所佔的篇幅與重要性其實已經非常低了。我不敢想像如果瘟疫在故事中的份量有我當初預想的那麼重的話,在新冠肺炎疫情如火延燒的此時此刻,脆弱如我是否真的能順利讀完?

其次是人生經驗的不同。當年的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學生,連真正的戀愛都沒有談過,怎麼能理解什麼是長達六十年的感情?又怎能領略夫妻之間的微妙關係?如今的我與妻已經一起度過了十八年歲月,雖然相較之下還是太過年輕,但至少已經開始可以稍微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是的,相隔二十七年之後,如今我知道了伴侶之間冷戰熱吵的種種細節與因果,知道了那種在生命深處與生活底層相互依賴的感覺,甚至知道了身體開始逐漸變老是怎麼一回事……。

當初只能當故事看過的那些場景與情緒與心情,如今都感同身受,且混雜著自身經驗與記憶,甚至閱讀當時都如影隨形的身體病痛與日常爭吵,讓感受也隨之增幅。真的,對我來說,很少有閱讀體驗能夠像這次一樣這麼遙遠又如此貼近,彷彿文化與時空的差距並不存在。

最後,當我回頭面對二十七年前寫下的書評文字,對於當時竟然如此大膽的提出那些想法而感到不可思議,果然初生之犢不畏虎!但是相對的,如今的我看到更多的是對人類生命與環境議題的永恆辯證:當我們把愛情與生活放在年輕人與老年人面前;把自然環境與文明發展放在價值天平兩端;當我們轉頭回顧自己的人生選擇與整個社會或世界的變化軌跡……不禁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此刻我真的比過去閱讀其他作品時更加體認到馬奎斯到底為什麼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理由,絕對不是單純的拉丁美洲文化旗手或魔幻寫實書寫大師這種標籤,或者如我當年所寫的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對決,而是直接聯繫到人類文明的瘋狂本質與終極救贖。

掩卷之後我終於領悟,這本書背後真正的主題在於,人類的瘋狂宛如瘟疫,終將無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自我再生又自我毀滅。而唯有愛能拯救一切,在永劫回歸的最深煉獄之中垂下那宛如蛛絲的一線生機。是的,愛才是人類文明中唯一的宗教。

就在寫這最後一段感想的時候,我靈機一動,想起儲藏室大書桌底下的櫃子裡可能收藏有當初執筆『也是書評』時保留的校刊剪報,就去翻箱倒櫃了。果然,在一堆泛黃稿紙底下,我找到一疊二十幾年沒有翻過的舊『華夏導報』,其中有一張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的報紙,在第二版果然有『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書評文章。也就是說,允晨版『愛在瘟疫蔓延時』的初版一定不可能晚於一九九三年初,否則我是怎麼寫下這一篇書評的?

還好,我的記憶沒有出賣我,至少這一次。

 

後記:附上當年遊戲揮就的書評文字,僅供比較參考,篇幅因此變得有點長,抱歉!

 

愛在瘟疫蔓延時

參考版本:允晨出版 作者:賈西亞‧馬奎茲(哥倫比亞) 譯者:姜鳳光、蔣家曹

 

她們說,這是一本愛情小說;他們說,這是一部歷史宣言;而我說,這是浪漫主義傳統向現實主義傳統再一次的進攻。

戰場設定在哥倫比亞,雙方的主帥分別是護衛現實主義神殿的烏爾比諾醫生與高舉浪漫主義大旗的阿里薩,而他們爭奪的則是背負人類心靈十字架的費爾米納。這些你可以從實際的閱讀中去證實或反駁,不必我多加說明。

在這場長達六十年的戰爭中,特洛伊的故事被放大拉長,同時也被稀釋了。空氣中嗅不出一絲血腥味,只看見烏爾比諾用身分地位築起一道又厚又高的圍牆,率領由禮法制度組成的禁衛軍團,守護著美麗而純潔的費爾米納;而阿里薩則跨著熱情與恆心的戰馬,在牆外的荒原中遊走,卻沒有任何攻城的舉動,只偶而從眾多情婦織成的鎧甲深處,從航運大亨的煙幕之間射出一道深情的目光,穿透千軍萬馬、厚門高牆,試圖撞擊費爾米納被自尊與習慣封印的心靈。

在這場特洛伊化的戰爭中,時間是反覆無常,亦敵亦友的神祇。祂為烏爾比諾守住了費爾米納的心;在雙方參戰者的臉上心底留下了歲月的印痕;最後卻又舉起死亡的長矛射入烏爾比諾的心臟。雖然,小說結束時,阿里薩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世人拋下一句:「永生永世!」但相信聰明的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們偉大的時間之神終將再度擲出祂的長矛。閱讀希臘神話的經驗告訴我們,諸神不一定公正,但絕對是公平的。

就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場戰爭沒有絕對的勝利者和失敗者。烏爾比諾贏得了豐足美滿的生活,阿里薩贏得了轟烈壯闊的愛情,費爾米納贏得了真實完整的生命。或許你要說,時間似乎該會是最後的勝利者,但是對於三個活過八、九十年的當事人來說,死亡已經不再可怕了。

是的,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虛擲生命。

而關於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呢?從象徵的內涵來看,三、四個世紀以來,人類的心靈夾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間擺盪。這裡兩大主義指的不只是一種文藝思潮,而且是一種生活態度。如此這篇小說就具備一種文化軌跡的辯證,進而架構起它自己的美學體系來……呃?對不起,掉了幾個自己也不太懂的書袋,罪過罪過……

也罷!拋開所有這些東牽西扯的玩意兒,這本書就如一開始所說,是一本相當精采的愛情小說。因此,你就算看不懂或不相信我前面所說的那一大套也沒差。你儘管去買去賒去借去偷……對不起,偷書是不好的行為。總之,你去找它一本來翻翻就對了,保證你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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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圖片擷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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