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生與死，往往只有一步之遙。而一條千本通上，不到五百公尺的距離，就可以接連參拜掌管生與死的兩位神明。

離開船岡山，沿鞍馬口通左轉千本通，今天的第二站就在轉角不遠處。門前一方石碑寫著『引接寺』三個大字，仔細一看，上面還有兩行小字『小野篁卿靈跡　千本ゑんま堂』，是了，這裡就是千本雙堂之一的千本閻魔堂。

此間主人閻魔法王，就是我們熟知的閻羅王，主掌陰間十殿第五審的法官。據說平安初期的朝臣小野篁每天退朝後便來到陰間擔任閻羅王帳下的判官，而他就是為了推廣迎送祖先靈魂的供養儀式，於是在皇城北端的此地建了草堂，供奉他自己刻的閻魔法王像。

是說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供奉閻魔王呢？因為由此往北就是平安京三大葬送地之一的蓮臺野墳場，到了平安後期成為處決戰敗政敵的刑場，而室町後期又成為應仁之亂的戰場，更加強化了這裡與死亡比鄰而居的印象。

停下腳踏車走進寺內，本殿內的秘仏閻魔法王像依然深居簾幕之後，不得而見。參拜完走出殿外，角落裡的鐘樓兀自見證著小野篁公傳下的『お精霊迎え』儀式。每年八月，京都居民都會來此敲響『迎え鐘』『送り鐘』，迎送祖先之餘，也順便提醒自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死後就能通過閻魔法王的審判，免於墜入地獄受苦。

記得上回來此，剛好適逢節分會期間，在此享用了著名的『こんにゃく煮き』（水煮蒟蒻），薄薄的舌狀蒟蒻，意在提醒眾生：『說謊會被閻魔王拔舌頭喔！』不過今日這裡並無任何行事，境內沒什麼參拜客，四處晃了一圈就離開了。回首只見堂前一株高大的落葉喬木伸展著空蕩蕩的枝椏，遮住半邊藍天，成為一幅美麗的剪影，留在我的心裡。

出了引接寺，繼續騎上腳踏車往南，到五辻通路口右轉進去，不久就來到千本雙堂之二的千本釈迦堂。

此地同樣也有一個正式名稱叫『大報恩寺』，是鐮倉初期由一位名為義空的僧人創建的。這座寺廟自建成之後就頗受附近居民崇信，應仁之亂期間，居民甚至以肉身保護本堂，最後奇蹟似的保存下來，直到今天，是京都市區內最古老的建築，被日本政府指定為國寶。

這座屬於庶民的寺廟，本尊是由鐮倉初期名佛師行快雕刻的釈迦如來坐像，所以被京都人暱稱為千本釈迦堂。

關於這裡的傳說，最有名的應該就是阿龜夫人的事蹟了，據說她是負責設計建造本堂的大工之妻，因為以巧思解決了大工設計上的一個重大失誤，卻以『使丈夫因妻子之助而遭到恥笑』的理由，在上棟式舉行前自殺謝罪了。

如今境內到處都可見到阿龜夫人的形象，除了雕像與卡通圖案之外，還有以她命名的枝垂櫻，連部分新造建築的鬼瓦都換成了阿龜的臉。我不知道阿龜夫人是否有怨念，但是看著那笑容，又想到櫻花季節時隨風飄零的櫻花，不知為何，心裡就是覺得有點恐怖……嗯，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付了拜觀費，按照順路先去參觀靈宝殿。殿內收藏的都是八百餘年來陸續奉納收藏的珍貴寺宝，其中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六觀音像和十大弟子像。

所謂的六觀音，指的是觀音菩薩為解救苦於六道輪迴的眾生而幻化成六種形象。這六尊真人大小的觀音像雕得非常細緻，臉部表情各具特色，無論那情緒呈現的是凝思、慈悲還是憤怒，全都隱約傳達出一種平和安詳的氛圍，好像佛像們正在對著參拜者說：『無論你有多少煩惱和痛苦，沒關係，全都交給我吧！』

至於十大弟子像就更有趣了，這組佛像表現的是釋迦牟尼門下十位表現突出的好學生，採用的是寫實度非常高的雕刻手法，連臉上縱橫的皺紋與胸前嶙峋的皮骨都清楚的呈現出來，當然，也如實表現出該人物的個性。我想，如果是對十大弟子各自的性情與背景有所瞭解的朋友，應該可以立刻猜出誰是誰來罷！

可惜的是，參觀的那天現場只有五尊佛像，其餘的據說正在檢修中，不知道下一次來是否可以看到他們全班到齊呢？

離開靈宝殿，我們接著進入本堂內參觀。之前每次來訪，要不是碰到本堂整修未開放，就是時間緊促，所以都沒有機會入內參觀，這回總算可以登堂入室了。不過由於本尊是秘仏，一年之中只有極少數的日子開帳供信眾參拜，所以還是沒有機會拜見，相當可惜。

沿著本堂外圍的緣廊走到開啟的側門進入，裡面分成外陣與內陣，外陣是供信眾參拜並舉行佛事的地方，等同於神社的拜殿；內陣則是安置佛像的地方，類似神社的本殿。我們小心翼翼地踏入外陣，向隱蔽在內陣深處的本尊廚子鞠躬致意，然後四處觀看。十來坪大小的外陣相當空曠，陽光透過三面大開的門照射進來，讓柱子上刀箭損傷的痕跡清晰可見。據說這是應仁之亂時遺留下來的，不過堂內禁止拍照，所以沒辦法與大家分享。

離開前，看著本堂外仍在冬眠中的阿龜櫻，心中突然有了新的感觸。

根據佛教的教義，釈迦如來就是最初的佛，也就是為了幫助人們脫離生老病死的煩惱與痛苦而創立佛教的釋迦牟尼本人。可是為了供奉這樣矢志拯救眾生的神明，卻要付出一位聰慧女子的生命；而為了保護這佛光普照的殿堂，又有多少居民在此成為刀下亡魂？

想得更遠一點，平安有南都大燒討，戰國有火燒比叡山，江戶有殉教二十六聖人……有光就有影，有生就有死，有神佛就有妖魔，有信仰就有迫害。在陽光逐漸消失的午後，我不禁重新思考起宗教與人性的本質，而微微的顫抖起來。

審判死者的閻魔堂和教化生者的釈迦堂，到底哪邊更讓我覺得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