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二零一七年二月一日傍晚四點多，我們再一次跨過了東寺慶賀門的門檻。眼前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因為天色的關係而蒙上一層昏黃的薄紗，朦朧而神秘。

　　對我來說，穿過慶賀門，就是踏進了東寺綿延一千兩百餘年的結界之內。

　　如是，進入東寺境內就逐漸成為了一種儀式。當我踩著腳下鋪著的碎石，每一步都發出細碎的摩擦聲，而我傾聽著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音，刷刷刷……那聲音隨著腳步的交替在我腦海中迴盪擴散，於是，無數的時光在我眼前流逝，無數的記憶在我腦中甦醒，無數的情感在我心裡奔騰，而京都的歷史與故事也就此與我腳底下的足跡產生了連結……。

　　真奇怪，每一次都是這樣。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這一切的，是幻想？還是自我催眠？但我可是非常認真的，因為東寺就是我的聖地，是我與京都這塊土地之間的臍帶，也是我探索京都秘密的一把鑰匙。

　　也因此，每次踏入東寺境內，我都會繃緊神經，生怕錯過了什麼珍貴的訊息。當然，這次也不例外。此刻的東寺境內遊人稀少，眼前的廣場空蕩蕩的，連一輛遊覽車都看不到。我把雙手藏在毛線手套裡，刷刷刷的走在沙地上，迎面吹來的風是冰冷的，時不時還帶著呼呼的風聲，遠方依然聽得見行人穿越道的布穀鳥提示音，而前方樹林裡則傳來烏鴉粗啞的叫聲……啊，啊，啊……。

　　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走進這裡時震撼不已的獨特印象，想起微雨中穿過這廣場時腳底下潮濕的異樣觸感，想起弘法市期間萬頭鑽動的熱鬧場景，想起細雪紛飛時白茫茫如仙境般的夢幻風光，想起公廁後方樹叢頂端的葉片在陽光下搖曳的瑰麗色澤，也想起六孫王神社的信眾扛著神輿從我眼前呼喝而過的奇妙畫面。

　　明明是一樣的風景，恐怕一千兩百年來也沒有太驚人的變化，但是在我與京都邂逅的這短短十五年裡，才僅僅十餘次的造訪，就彷彿看見了大千世界裡的無限風華，這就是東寺的動人之處。

　　而今天，我又看見了東寺另外一種從沒見過的樣貌。在冬日略顯陰翳的大反差夕陽映照下，所有的林樹與殿宇彷彿都像是被抽掉了平日記憶中豐富的色彩一般，在越來越深的昏黃中沈澱為一片剪影，而天空中僅有的色彩則是清淡的藍與朦朧的黃，配上雲霧的白與景物的黑，成為一種夢境一般的風景。

　　這對我們來說又是一種全新的震撼！而或許，當我們後來在五重塔前與五重塔裡之所以眼眶濕潤鼻翼微酸，除了再見故舊的喜悅與懷念，也是因為被這神秘的美景感動了罷！

　　不過，當我們一踏進講堂裡，置身於二十一尊構成立體曼陀羅的佛像之前，一切印象又銜接回到過去。這裡幾乎沒有時間的流動，幾乎沒有聲波的流動，甚至也幾乎沒有空氣的流動。陰暗的光線下依舊有微微的暗香浮動，神像們擺著一樣的姿勢瞪著貿然闖入的我們，良久，連我們自身都彷彿肅立成了一尊僅憑微弱呼吸維繫著人類身份的雕像。

　　啊！東寺如是再度向我們體現了京都的常與無常。無論是千變萬化抑或不變恆常，都一樣的感動著我們，洗滌著我們。而這一次又一次的感動與洗滌，也是整個參拜東寺儀式的一部份，且隨著時間與次數的遞嬗而不斷疊加。於是我們對東寺與京都的愛，也就愈加深厚起來。

　　依依不捨地走出講堂，時間的齒輪終於再度啟動，天色又更加昏黃，景物又愈發黯淡了。來不及參拜的金堂諸尊，就只好留待下回再續。匆匆晃到食堂裡探望一眼焦黑的四天王，就急急趕著走出了東寺。

　　離去前，回首，夕陽已經幾乎消失了，金堂講堂與五重塔默默的黯淡在冬日蕭瑟暮色裡。

又一次，我們在慶賀門外向東寺道了再見，轉身，街上燈火已經點亮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