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跨過三千院御殿門的那個瞬間，望著熟悉的斑駁石垣與蒼鬱樹牆，心跳不由自主地略微加速，腳步卻立刻緩慢下來了。

　　山外紅塵十丈裡的那些匆忙與喧囂，彷彿是一場難以逃離的惡夢似的，在那個瞬間突然驚醒過來。然而，縱使人已清醒，夢中餘味卻猶仍盤桓不去，就這麼跟隨著我們，一路混進三千院裡了。

　　在受付所繳交了拜觀費，把脫下來的鞋子拎在手上，沿著鋪了地墊的木頭地板輕手輕腳地一路往裡面走，雖然視覺膚覺與嗅覺上不斷感受到與印象中一樣的肅穆靜謐，但是腦海裡仍不免一直被外界的事物所干擾。

當我面對元三大師的畫軸，我想著的是前幾日在某某路地裏的町家屋簷下看見的護符；當我望向走道窗外閃閃發光的銀瓦屋簷，我想著的是屋外讓人頭暈目眩的陽光與炎熱；當我瀏覽客殿廣間內雅致的陳設，意識中卻感受到一絲侷促與雜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依然是看慣了的門廊，依然是待慣了的廣間，依然是坐慣了的緣側，依然是聽慣了的水聲，但有什麼就是不一樣了。是我們自己的心還沒有完全定靜下來？是夏天的炎熱與冬天的酷寒操縱了我們的感官？還是天災人禍頻仍的此刻，連遠在方外的三千院都受到了些許影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穿梭於客殿的柱廊之間，我的眼前心底似乎就是少了一份曾經的清閑。

　　然而當我們終於放下提在手上的鞋子與沈重的背包，在緣廊上坐下來，望向眼前光影交錯的聚碧園，良久，坐到汗水都逐漸讓涼風吹乾，看到心跳也終於被意識遺忘……我忽然理解了，改變的其實只有外在的人事物，蒼翠的苔庭與草樹是一樣的，清澈的流泉與鏡池是一樣的，朦朧的天光與雲影是一樣的，剔透的人心與佛性也是一樣的。

　　剛剛為什麼靜不下來？此刻我也看清楚了。因為之前趕祭典的匆忙、因為昨夜與妻交換的怨懟、因為對氣溫與人群的煩躁、因為對未遇舊識的惆悵、因為對與三千院美景重逢的期待，甚至，因為對周遭氣氛轉變的懷疑。

　　在聚碧園前坐下來之後，我們才慢慢放下了心裡的匆忙怨懟煩躁惆悵期待與乎懷疑……如是，我們終於真的跨越三千院的門檻，進來了。

　　進來了，美；進來了，涼意；進來了，松濤聲；進來了，一念三千。就在這一瞬間的會心動念之際，我彷彿可以稍稍理解三千院所想要告訴我們的，關於世間一切法，一切智慧，一切因緣，都在這一念之間與佛相契了。

　　老實說，佛法什麼的我真的一點都不懂，只是在那靜坐觀景的片刻，稍微碰觸到了一點點什麼，而真要說感受到了什麼，體悟到了什麼，其實又比之晃過眼前的風中蛛絲清楚不了多少。

　　我再度望向眼前的山水庭園，發現自己看見的更多了。腳底木紋深刻的緣廊地板與頭頂簡約素樸的屋簷垂木上，點點篩落的陽光與微微搖曳的葉影片刻不停地上演著無聲的動畫；前方雜草環繞的石缽與樹叢掩映的池塘裡，汩汩流泉與徐徐微風正接連不斷地揮灑出光影與波紋；池邊不知名的水草斜斜地垂掛著即將綻放的花苞；幾隻水黽滑著細長四肢在水面上來來去去追逐著四散的漣漪……。

而當我放遠目光向著由緣廊與屋簷框出的細長螢幕看去，圍繞著池塘與庭園遠遠近近地生長著的花草樹木與乎青苔們，正以深深淺淺的綠色暈染出豐富的層次，在濃黑陰影與亮白陽光，以及零星散布的淺灰寶塔與斑斕奇石襯托下，描繪出一幅生意盎然的圖畫……。

　　靜極了，這夏日午後。而在這一片風聲蟬聲流水聲，聲聲入耳的沈靜之中，彷彿還摻雜了一絲越來越清晰的談笑聲。於是，才剛定靜下來的我們，不願被遊人高昂的興致打破此刻這寧靜祥和的狀態，遂決定起身移步，投入更加靜謐的那一片綠意中去。

　　離開宸殿之前，我低頭向安坐殿內深處櫥櫃中的秘佛本尊藥師琉璃光如來默默祝禱，感謝祂的指點，讓我稍微放下了鬱積多日的偏執妄念。轉身彎腰，小心翼翼地跨過高聳的門框，抬頭，有清園前那一大片翠綠苔原彷彿像是佛的回答，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閃耀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