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早晨，天上的雲量和藍天正持續拉鋸著，有點悶熱。我計算著一路要拜訪的地點，考慮著祇園祭期間複雜而難免雍塞的交通狀況，就決定要騎腳踏車走這一段。

一開始，沿著七条通往東走，這段路平穩得很，對於早已習慣騎車穿梭京都市區內的我們來說，一點問題都沒有，除了迎著朝陽這一點，稍微有點困擾之外。過了七条大橋，一路細數著沿街迎客的百日紅，輕輕鬆鬆來到熟悉的七条東大路通路口前，找了個適當的地方停好車，就走進俗稱三十三間堂的蓮華王院參拜。

這裡是我們已經造訪過很多次的地方，繞著迴廊走了半圈，經過從來沒有看它開啟過的東大門，在反差極大的天色襯托下，稍嫌耀眼的朱紅門廊雖然被雲影遮掩了過半陽光，卻依然搶眼得有些讓人無法招架。而境內的柳樹倒是反射著自雲隙流洩的天光，在藍天白雲與乎棕柱銀瓦之間，閃爍著異樣的鋒芒。

從陽光燦爛的室外走進稍微陰暗的屋內，待眼睛稍微適應之後，啊！我們又見面啦！本尊千手千眼觀音座像，一千零一尊千手觀音立像，儀態萬千的二十八部眾，還有大名鼎鼎的風神雷神……像是拜訪久未謀面的親友，我們一個一個的仔細看過去，妻還拿出筆記本做著筆記，並不時與我討論著，想要對祂們再多認識一點點……。

記得第一次在三十三間堂裡邂逅這些美麗的神佛塑像時，我就深深被那種強烈的生命力與神秘感所吸引。回國之後，不止一次的在網路與各日文書店中四處搜尋關於此間佛像的資料，卻總是得不到一個圖文並茂，對號入座的答案。

或許是我太過貪心了罷！我想要知道想要收藏的就是三十三間堂裡那二十八加二的觀音眷屬佛像。說到收藏，聽起來似乎帶有些許的不敬與狂妄，其實我也只是希望能有一本完全收錄這三十尊精彩神像照片與資料的書本罷了……這樣真的太貪心了嗎？  

老實說，對三十三間堂裡這共計一千零三十二尊的神像，甚至東寺講堂立體曼陀羅二十一尊諸佛的這種熱愛與執著，我自認並非是一種信仰。如果硬要扯到宗教意義上的信仰，我覺得對於日本本土萬物有靈的神道文化的感覺，還比較接近信仰一點。那是一種同時摻雜了恐懼與親近，不可見而又無所不在的世界。

相對於此，對於密教信仰諸神像的感覺，就像是一種揉和了精緻藝術、奇幻故事，以及尋根渴望的夢幻組合一樣，與信仰本身無關，卻更為深刻，是與靈魂深處某些特別的事物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存在。

或許這就是那些古代的偉大佛師在雕刻密教神明佛像時所想要引起的印象與感受，也不一定呢！或許透過與神像一對一或一對多的注視與觀想，原本庸俗的人們就能取得某些神秘鑰匙，通往性靈昇華或信仰凝聚的殿堂……嗎？至少至少，那些深藏在姿勢與體態之中的文化與服飾密碼，總能在一瞬間讓人感受到藝術超越時空的表現力吧！

只是，我們既非虔誠的信眾，也不是有眼光的藝術鑑賞家，面對這些鬼斧神工的佛像，我們看見的似乎是被佛師封印在木材裡的一縷縷閃耀靈魂，無論是威猛的大漢、枯瘦的老者、憤怒的力士還是慈悲的女神，那張狂的筋骨，那浮凸的靜脈，那豐滿的肌膚，那靈動的眼神，甚至是那堅決的意志……都這麼栩栩如生。

如是這些雕像在我眼中其實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們的時間被凍結了，彷彿在不經意轉頭的下一刻，他們就會忽然甩一甩手，搖一搖頭，嘆一口氣或者怒叱一聲，如同正在與我等凡人玩著一二三木頭人一樣。

當然，凡此種種無疑的都只是我個人癡愚的幻想，但這就是我之所以深受這些佛像魅惑的理由，百看不厭。

等我們終於被自己疲累不堪的身體與緊追不捨的行程催促，走出蓮華王院的時候，一看手錶，才發現將近兩個小時就這麼悄悄流逝。

突然想起，三十三間堂是平家棟梁清盛公出資為後白河法皇建造的佛堂，而最早根據法華經觀音菩薩三十三應身的觀點，制訂洛陽三十三所觀音靈場巡拜制度的也正是後白河法皇。

是說，世間萬物之間或許都擁有某種神秘的因緣，我是這麼覺得的。而無巧不巧這二零一四年鏡說京物語系列的第三十三篇文章，剛好寫的就是以三十三間堂為起點的縱走東大路通之旅。

關於巧合這件事，京都總是會不斷帶給人們驚喜，或驚嚇。而這一天接下來的行程，其實還有無數的驚喜與驚嚇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