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日落之後，繼之而來的就是夜了。今朝天上只有一枚無法直視的耀眼太陽，此夕卻分散成千百個光球，依然照亮整個夜空。

昨天晚上原本要以南觀音山做為宵宵山之旅的終點，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我們終於來到南觀音山前方五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時，原本在夜空裡散發誘人光芒的駒形灯籠卻瞬間在我們眼前熄滅！低頭一看手錶，剛好十點整，一分鐘都不多留給我們。

我不知道這是南觀音山在宵山期間的傳統，每晚十點必定熄燈送客，還是那天晚上碰到了什麼狀況？只知道其他山鉾的灯籠依然在人潮逐漸稀薄的巷弄間兀自亮著，他們也會熄燈嗎？這問題沒有答案，因為我們已經離開了。

於是，今夜我們便從南觀音山開始走起。

一樣是悶熱吵嚷的夜晚，一樣是乍明乍暗的街道，一樣是零星聚散的人群……這一夜和那一夜，到底有什麼不同呢？是不是也有許多像我們一樣的人們，昨夜看不夠，今夜又來呢？我看著那一波波笑著與我擦身而過的男女老少，想從他們臉上讀到一點點像似同謀般的氣味，卻徒然了。原來，昨夜我的眼光與鏡頭裡只有山鉾裝飾，只有駒形灯籠，只有屏風，只有御神體……沒有旁人。

我忽然知道了這一夜和那一夜的不同，十年前，二十四小時前，以及此刻，因為我更悠閒一點點了，更安定一點點了，更放鬆一點點了，也更能欣賞宵山風情一點點了。原來，遊人和山鉾都是宵山之夜最美麗的風景啊！我現在才發現。

發現了，就看得更清楚了。原來，宵山之夜存在著無數的鏡像，原來，森見登美彥說的是真的。你以為駒形灯籠才是夜空裡唯一的光明，但是當你把目光稍微從佔據視野的灯籠之海移開，便會發現四周其實正存在著無數的鏡射和倒影。那玻璃窗上比灯籠更清晰地返照著的，那大樓牆面上歪歪斜斜地折射著的，那地板上水窪裡車身上不規則地倒映著的，以及，遊人眼中臉上心裡所間接散放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光芒，都是這宵山之夜的真諦。

十年前的那個微雨傍晚，我因為人潮擁擠而心浮氣躁；二十四小時之前的那個悶熱黑夜，我因為見獵心喜而無暇他顧；而今夜，因為心裡的眼睛張開了，所以原本視而不見的美麗風景，此刻我稍微能看到了，雖然，也只有一點點。

此刻我看見了手拿涼扇依偎在男友身旁的浴衣少女臉上燦爛的喜悅，看見了在町會所授與品販賣處唱著童謠招攬顧客的孩童臉上緬靦的微笑，看見了三五成群身穿高雅和服挺直了背脊的老太太們彼此交會時眼神互換的慧黠流光，看見了手捧單眼相機不斷咖嚓咖嚓地對準山鉾與人群拍照的中年男子專注的神情，也看見了自己終於將身融入這個祭典的興奮與滿足……。

然而，在這無數分裂割離又融會統一的鏡像之中，是否還隱藏著什麼我難以理解的神秘事物呢？看著眼前的一片祥和與熱鬧，我不禁開始思索起祭典的兩面性格來。這裡面絕對不是只有光明的歡樂，在光影之外的黑暗中，應該也有著其他什麼存在著吧！

呃……我說的不完全是什麼鬼啊神啊之類幽玄的事情，雖然在亮晃晃的灯籠照耀之外，確實有某些什麼正注視著我們，以我一個外人都隱約可以感覺得到。但更加重要的是，祭典並不是單純為了娛樂町民或觀光客而存在的。

雖然我們很容易就忽略了，可一個祭典的表象越是光輝華麗，它背後隱藏的原始目的或許就越是陰森恐怖。就像我們絕不能忘記了祇園祭的存在，原本是為了要奉獻給不分貧富貴賤地席捲京城的傳染病之神，祈求祂高抬貴手，讓死亡的無盡循環可以稍微停息……帶著這樣的痛苦記憶與卑微願望，人們才更加熱情地投身於祭典之中的吧！

或許，我應該對眼前的一切懷抱著一絲敬意與懼意，隨時提醒著自己不要越界，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貪心。然而，在那個當下，以及往後的幾天裡，我似乎有點迷失了，因而受到了一點小小的懲罰，大概。

不過，那也是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