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京成癮手札

♦A：集應廟

歡迎參加這一回的台北城市記憶之旅！

那麼，廢話少說，按照我們之前說好的步驟，首先請你抽一張撲克牌……喔！是♦A啊？那麼我們馬上就開始了罷……不！不需要搭公車或捷運，也不必走得汗流浹背，畢竟這只是一場穿越時空的虛擬之旅，我們只要站在這裡按下我手中的這枚開關就行了，這台微型時光機會帶我們一路暢遊古今，往來於現實與記憶之間。放心！這機器很安全的，甚至不需要投保旅遊意外險，請大家放輕鬆，我們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了……。

好，現在我們來到的是距今一千兩百五十八年前的中國河南省某地，前方不遠處正發生一場慘烈的攻城戰，眼看守城方似乎就要支持不下去了，可能在兩三天之內就會被攻陷。咦？我們不是要講台北城的歷史嗎？到中國大陸去幹什麼？

那是因為，剛剛你抽到的那張♦A牌，指向的行程是文山區的集應廟。這廟中奉祀的神明稱為保儀尊王，據說就是在唐朝那場動搖國本的安史之亂中殉難的武將張巡和文官許遠。至於安史之亂，如大家所熟知，簡單的說就是安祿山和史思明這兩個統領唐帝國外籍兵團的歸化洋將搞出來的一場大災難，曾以天可汗之名威震四夷的唐帝國差點就毀在他們手上。

說起這兩位……該怎麼說呢？是傻瓜還是硬漢，我也搞不懂。總之他們竟敢以區區六千老弱殘兵與一座搖搖欲墜的睢陽孤城，力抗當時勢如破竹的敵將尹子琦率領的十萬大軍。當然啦！撐了十個月，終因糧盡援絕而陷落，城破之後因堅持不願投降，張巡當場被殺，許遠被送往洛陽之後不久也……。或許對他們兩位來說是死得其所，只是，苦了這座城裡的百姓了，到底是該守節而殉君國或者降賊以保身家，恐怕都不是他們能自己決定的罷！這就是歷史的真實，歷史啊……從來都不是為小老百姓而寫的。

這樣，就開始了嗎？我的記憶之旅。

看到這一段資料時，我一方面有一點被那冥冥中的巧合嚇到，另一方面卻又帶著一種恍然大悟之後的喜悅。年少時光的我曾是一位家學淵源的無神論者，但是在我三十歲後半開始，逐漸深入認識日本京都這個城市的過程中，我一點一點的相信了神明或者未知力量的存在。而這一次，我確實在自己身上見證了某種宿命般的神秘連結。

老實說，在開始規劃這段旅程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什麼集應廟。當時只為了要追溯自己的生命故事，便開始在出生地的文山區一帶尋覓可以切入的古蹟，於是就找到了集應廟。而在進一步認識集應廟與雙忠信仰時才突然發現，這裡的神明竟然就是來自我心靈上的故鄉—唐朝。

就這樣，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為何深深為唐朝文化著迷，又總是特別容易被歷史上那些忠臣義士的壯烈事蹟所感動，這一切的精神源頭，或許就來自於那以三角之勢包圍我生命最初脈動萌發之地的三座集應廟。

那麼，所謂的保儀尊王就是同時指張巡和許遠這兩位囉？當然，並不是。這兩人一位被尊為保儀尊王，另一位則奉為保儀大夫。但是關於保儀尊王到底是張巡還是許遠？民俗學家各有說法卻至今沒有定論。總之這兩尊神明被合稱為雙忠神，所以集應廟也常被稱為雙忠廟。

據說當年因為兩人堅守城池，成功阻擋反叛軍的攻勢，才使得唐朝政府軍來得及糾集反攻的兵力。城破之後七天，遲來的援兵終於收復睢陽城，又過十天，唐軍主力收復東都洛陽，情勢終於逆轉。而這些都是兩位忠臣與全城軍民以性命換來的，根本就是忠臣義民的最佳模範生嘛！因此自唐朝以來，歷代皇帝都對雙忠神封誥有加，而全中國各地也都建了許多名稱各異的廟宇來奉祀他們。

在這些雙忠體系的寺廟中，除了保儀尊王與保儀大夫外，陪祀的還有保儀尊王的配偶申國夫人（據說是當年隨軍服侍的張巡偏房林氏，城破前夕自殺），以及張巡手下幾位得力大將如南霽雲與雷萬春等人。

啊……關於雙忠系寺廟的分枝與演變，有興趣的朋友請待旅程結束後自行上網搜尋。我們時間寶貴，接下來又要前往下一個場景了。

眼前悠悠來到距今三百多年前，清朝康熙皇帝的時代。福建安溪的大坪地區有一群自稱唐朝末年輾轉從睢陽附近移居此地的高、林、張三姓移民，因為連年天災而再度舉族遷移。這一次，他們先是落腳在台灣的淡水附近，日後逐漸往台北南方丘陵區遷移，也就是今天的台北市文山區一帶。為什麼這些移民選擇冒著被深居山中的原住民攻擊的風險，搬到當年漢族人煙罕至的荒涼地區定居呢？

確實的原因如今已經無人知曉，人們只是這麼推測著，或許與這群大坪移民在安溪家鄉世代種茶維生的背景，以及文山區一帶的丘陵地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總之，這些人便在此安居下來，並將當初從大坪家鄉的集應廟迎請出來作為守護神的保儀尊王神像安奉在此。而隨著子孫的繁衍與時勢的推進，約在距今一百六十年前，三姓族群之間的凝聚力開始出現裂痕，剛好艋舺又發生頂下郊拼事件，為了各自避禍，大家便就此分道揚鑣。

那守護神怎麼辦？這三姓居民當然誰也不肯放棄奉祀雙忠神的傳統信仰，難道要把神明拆成三份？是的，也真虧他們想得出這種辦法。於是經過神前抽籤的結果，聚居景美一帶的高姓族群抽得保儀尊王神像，聚居萬隆附近的林姓族群抽得申國夫人神像，而聚居木柵地區的張姓族群則抽得香爐。之後的事啊……就是三姓居民又各自請師傅製作了所缺的神像與香爐，並在聚居處覓地建造廟宇，這就是今天文山區三間集應廟的由來。

時至今日，這三間廟宇各有變遷，總之搬家的搬家，改建的改建，都已非當初建廟時的原樣了。其中萬隆集應廟與木柵集應廟都改成了鋼筋水泥建造的兩層樓房，而景美集應廟雖然也經過搬遷與改建，但依然大致維持『兩殿兩廊兩護室』的中型閩南式廟宇格局，因此在一九八五年被內政部訂為三級古蹟（目前稱為縣市定古蹟）。

西元一九六九年，剛好是美國太空船阿波羅十一號送阿姆斯壯先生踏上月球的那一年年底，我誕生在台北景美地區的某間醫院裡。關於這一段時間的事，很抱歉，我當然不復記憶，而老爸則是毫不知情。出生八個月之前，我大約是與生母一起住在萬隆附近的外婆家。八個月之後，從姨丈那裡得知消息的老爸才將我接到位於木柵的寓居處撫養。

現在回想起來，萬隆的外婆家位於武功國小旁一棟四層樓的公寓裡，集應廟就位在往南幾條巷子的不遠處。印象中僅有的少數記憶，只剩下幾年後偶爾回外婆家暫住時，生母抱著我在頂樓陽台遠眺；以及深夜裡醒來時，映照在天花板上不斷偏移的車燈反光；啊！還有塑膠布紋沙發的觸感和氣味……不對，那也可能是後來老爸的住處或其他地方的。

而對於木柵政大附近，兩三歲之前的住處就更是毫無印象了，雖然有幾張光著屁股站在磨石子地板上的泛黃照片，身後隱約有階梯，但還是無法讓我回想起曾經居住在那裡卻憑空從我腦袋裡溜走了的幼年時光……只剩下老爸口中那些零碎片段的印象。

像是晚上睡覺不敢翻身，怕壓壞了身旁熟睡的嬰兒；或是從小身體不好，常常生病，多虧了原任軍醫的政大老校醫開的特效藥，才勉強壓住病毒云云。然而這些老實說都只是老爸的記憶，借存在我的腦海裡而已。

此刻你已經來到台北捷運景美站的二號出口外，隨著導遊穿過橫跨眼前的景中街，你發現自己走進一條充滿攤販的狹窄市集老街，這就是景美地區最早發展的景美街。咦？你一分心觀看攤販忙著收攤的景象，回頭就不見了導遊的身影。

『那邊那位旅客！在這裡喔！』你順著聲音轉頭，這才發現導遊正在攤商身後對你揮手。啊……原來得要穿過路邊店面才能找到通往集應廟的小路。於是，你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尚未收妥的垃圾穿過攤位，下一個瞬間，你看見了那方小小的廟埕，三川殿前圍著紅漆木柵欄的三級古蹟景美集應廟原來就在市集深處。

『那個木柵欄可特別了！』導遊解釋說：『台灣過去的清代閩南寺廟前原本都設有這個柵欄，不過後來大多都被拆除了，只剩下極少數的古廟還保有這個特色，是很難得一見的喔！』

走進三川殿，眼前就是小小的中庭，穿過擺滿供桌與香爐的中庭，就來到後方的正殿。你抬頭一看，正中央有一尊高高的保儀尊王塑像，周圍則有許多小神像。隨著導遊的手看過去，龍邊（神像左手邊）偏殿有保儀大夫，虎邊偏殿則有申國夫人。雖然你分不清楚倒底哪一尊才是三百多年前隨三姓移民跨海而來的保儀尊王聖像，不過沒關係，低頭對著中央的塑像靜拜默禱就對了。

你跟在導遊身後走向龍邊護室，那裡分別供奉了文昌帝君和太歲星君，身為讀書人，你少不得又在文昌帝君尊前默禱良久，但是到底祈求了什麼？大概只有你和祂知道。

接著你再度穿過正殿前的走廊，來到虎邊護室，那裡祭拜的是中路財神，當然，你不會反對多添一點正財，有拜有保庇，拿不拿香不一定很重要，總之心誠則靈！當然，這也是進來神明家裡參拜時應有的禮數，出發前導遊就交代過了，你可記得一清二楚。

拜完財神爺，一轉身，眼前走廊盡頭出現一扇小門，你隨著導遊穿過小門，就回到了廟埕。這時你終於有時間可以好好欣賞一下三川殿屋脊上的彩色交趾陶剪黏作品了。三川脊中央有福祿壽三尊像，笑容可掬。兩側一雙龍首魚身的鰲魚護衛著，挺威風的。而最外側的燕尾脊，當然是古代廟宇和官宦人家屋頂上的正字標記，你也沒有錯過。

就這樣，你裡裡外外大略走了一圈，不到十五分鐘就逛完了。不過，導遊有提醒，今天時間不夠充裕，下次有機會自己再來一次。這裡畢竟是三級古蹟，可以仔細欣賞的地方還很多，如果有機會更可以順便問問廟裡的人，哪一尊才是當年保佑三姓移民渡過黑水溝遠來台灣的本尊神像？

總之，很模糊了啊！記憶。應該是年紀太小，還不長記性；也或許是大腦不願意讓我想起，那些父母爭訟撫養權，來來去去吵吵鬧鬧的日子。於是，關於生命中的這段時光幾乎變成了我們父子之間避免碰觸的敏感話題。

然而任憑往事再怎麼遙遠，記憶再怎麼模糊，話題再怎麼禁忌，我的幼年時光曾經在此間出生成長的這個事實，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否定抹滅的。在出生後的這兩三年間，我在這裡俯仰呼吸，冥冥之中早已吸收了許多土地的養分，也接受了不少神明的庇佑吧？

如今我以一介盛年之身回到這裡，輪番參拜三間集應廟，追尋記憶間隙裡的吉光片羽之際，不禁想到，所謂的記憶與歷史，莫非也就是在人們對過去的言談回想之間，一點一滴地構築起來的。就像是那片海埔新生地一般，原本的大海，經過緩慢的灘化過程，最後逐漸變成了穩固可居的土地。我們的大腦就像是一片汪洋，記憶就是漂浮在海中的沙洲和島嶼，只有經過不斷的提取與鍊結，記憶之沙才會逐漸變成歷史之島，不再因為被海浪沖刷而消散無蹤。

所以，就放膽去追尋，去探索罷！我的記憶也是，城市的記憶也是。雖然其中一定暗藏礁石與水雷，不慎碰觸就會爆出一個個未知的黑洞。但唯有透過不斷的回想、講述甚至書寫，記憶才能夠被留存下來，成為歷史……於是我終於知道，這裡為什麼會是起點的原因了。

啊……時間已經這麼晚啦？我知道，各位或許還有一點意猶未盡，但是我們的旅程已經要結束了，感謝你今天的光臨，也期待下一次的見面。對了，容我再次提醒，今天的旅程只是一個短暫的導覽，希望往後你可以自己好好再走一次，張開你自己的眼睛，帶著你自己的記憶，我相信一定會有更多收穫的。

現在，請收妥你手中的撲克牌，我們下回台北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