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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金馬影展的第二部電影終於找回了影展片該有的感覺,感謝『腳踏車大作戰』,讓我對金馬影展又有了信心,一點點。

  這是一部心理位置非常特殊的電影,敘事觀點完全從邊陲出發:相對於西方文化正統的回教文化(至少以電影文化來說,西方是中心,阿拉伯是邊陲),相對於男性沙文主義的女性思維,以及相對於成人威權觀點的孩童視角。

  這是近年來頗受歡迎的一種電影行銷模式,運用偏離西方電影傳統的異國文化來提升國際能見度,運用異於電影工業男性主導敘事的女性思維來刺激觀眾的思考,然後運用孩童的天真視角來降低導演碰觸尖銳文化議題所造成的緊張感。

  當然,這是一部順利整合這三種邊陲觀點之後言之依然有物的成功例子,大家想必都看過一些行銷重於內容的不良例子,或許也看過一些運用特殊視角卻完全流於催淚(或催笑)的錯誤例子。

  而在對照影片資料之後我也注意到,這是身為阿拉伯世界第一位女性導演的海法阿爾曼蘇爾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更是世界上第一部在沙烏地阿拉伯境內拍攝的電影,面對眾多可能的壓力與攻擊,所能選擇的最安全的表現形式了吧?

  因此,我們所看到的這一部電影,沒有尖銳的對立,沒有明確的衝突,也沒有讓人難以呼吸的壓抑。所有這些其實應該存在的元素,都因為女性柔軟的思維與孩童天真的觀點而被柔焦掩蓋。就像沒有了凶器和屍體的偵探小說,只留下隱約而必要的線索讓有心觀眾自行尋找。

  於是,一個擁有自主思維的小女孩,在封閉保守的回教社會與學校之間,如何掙扎出自己外弛內張的生存之道,並試圖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幾乎要認為這其實是在講導演自己的故事了,雖然,一切指涉都僅僅是隱喻式的存在。

  是的,隱喻,這部電影裡到處都躲藏著各種隱喻與線索,委婉地控訴著充滿宗教與性別威權的阿拉伯社會對人性的種種箝制。

  例如以婚姻與傳統道德將女性鎖在家庭裡,層層阻撓她們外出賺錢以取得經濟自主能力的可能性;家族樹裡只會出現男性家族成員的名字,否認女性擁有與她們在家族中的付出相對應的地位與權力;以騎車會造成流血而嫁不出去的錯誤訊息來防止女孩騎腳踏車……。

  出身中產階級小家庭的女主角瓦嘉達(Wadjda同時也是電影的片名),或許是少數有機會可以稍稍對抗這些箝制的特殊存在。瓦嘉達的父母給予她一個相對優渥的生活環境,以最低限度的西方價值餵養她的堅毅自我,並提供她對抗箝制的思想武器。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滿腦子賺錢鬼點子(經濟自主)的小女孩,以短波收音機和錄音帶(獲取知識與國際視野)打發時間,在傳統黑色罩衫的底下穿著牛仔褲與自行塗黑的球鞋(以低調保護內在自我),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加進家族樹(企圖主張男女平權),最大的夢想是騎著腳踏車與男孩比賽(與男性一較短長的競爭工具,也是通往外在世界的交通工具),靠著參加可蘭經競賽籌措購買腳踏車的經費(將傳統枷鎖轉化為生存助力)……。

  這一切都隱喻了一個現代女性如何在宗教政治與性別的重重箝制下掙扎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或許也暗示著導演自己的心路歷程。

  在這部電影中,其實也到處可見以二元對立或對照的手法來凸顯議題的例子。像是結婚等於幽閉隔離的牢籠,失婚等於自由重生的契機;女性在家相夫教子就是道德,外出工作賺錢就是墮落;母親想要以漂亮衣服(女性化)來籠絡丈夫(男性)的愛情與注意,女兒則想要以腳踏車(自主權)來取得與小男孩(男性)公平競爭的機會;而小女生的堅強自主與小男孩的優柔順從又暗示著新一代男女關係轉化的契機。

  有趣的是,片中主要角色們面對箝制所採取的反應,絕對不是硬碰硬的直接對抗,而是靠著迂迴的手腕取得實質而低調的勝利。於是,小女孩在宗教信仰與自我存在之間找到了平衡,母親也在家庭地位與自我價值之間取得了和解,而小男孩則在男性認同與女性友(愛)情之間發現了並存之道。電影的最後,主角們終於迎來了彷彿童話故事一般的快樂結局。

  然而,這畢竟不是童話故事,喜劇收尾之中也其實潛藏著導演眼中所見的真實困境。

  先說小男孩好了,他藉由與女主角利益交換,順利將競選喇叭與彩帶掛上原本不願讓步的小女孩家的屋頂,達成了父兄交付的使命,也幫助女主角學會騎腳踏車,得到了女孩的友誼(愛情?)。然而,小男孩終將長大,或許也將步上父兄的後塵,成為政治宗教及性別壓迫的幫凶。

  小女孩的母親終於認清家族虛相的殘酷現實,自與夫婿家族的正妻爭奪戰中放手,從而找回清醒的女性自我,同時藉由賣掉漂亮衣服,轉而出錢買下腳踏車,完成了心愛女兒的夢想。然而,面對失婚的寂寞失落與隨之而來的經濟壓力,也將成為她頭上揮之不去的烏雲。

  至於身為主角的小女孩終於買到了夢寐以求的漂亮腳踏車,遠遠將小男孩拋在身後,沿著看似沒有盡頭的道路向前直衝……。但是全片的最後一個鏡頭其實是,女孩騎著車來到一條車水馬龍的橫向大馬路前,她停下車,靜靜地望著前方。前方其實依然存在眾多現實層面上的的困難險阻,女孩也終將面臨抉擇,是右轉選擇自主的愛情與婚姻,左轉選擇自我的成長與事業,還是後退回歸受桎梏的宗教與家庭?

  電影沒有給出答案,答案或許在導演自身的際遇中,或許在觀眾各人的思辨裡,但無論如何,導演在此拋出了一個開放性的問題。

  老實說,問題不止一個。當我們抽離片中濃郁的異文化色彩,仔細審視整部電影便會發現,這裡面其實隱含著許多全人類共通的議題。例如家庭關係、學校生態、社會階層以至於人生課題……作為一個電影文本的創作者,導演並沒有完全依賴文化包裝,而是認認真真的面對這些人類社會共通的諸般問題,然後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提出具有自己獨特的回教文化視野與個人生命特質的問題。我想,這才是一個電影工作者的使命,也是一部認真製作的電影之所以能夠引起共鳴的原因。

  就拿學校生態來說好了,在學校,大人有大人的正事要做,小孩有小孩的遊戲要玩,在這原本互不干涉的系統兩端之間永遠存在彼此互為主客的權力拉鋸,如果再加上學生家長與教育官員等等變數,權力的拉鋸還會更加白熱化。

  但本片無意將問題複雜化(其實已經夠複雜了),只單純侷限在教師與孩童的世界裡。透過這樣的簡易模型,我們清楚看到基礎教育的本質其實是要塑造受文化(宗教)傳統與社會(政治)規範的,具備基本知能素養的良順國民。因此,無論古今中外任何文化背景的小學,遵守規則聽從教導是絕對優先於追求真理累積知識的。然而學生或者說人類的天性其實是單純出於自我的,並且存在著許多與大人社會看似對反實則相似的潛規則。

  在電影裡,教師要求學生嚴守傳統宗教文化規範(穿黑衣黑鞋並以黑頭巾遮住頭臉),而孩童則暗地裡追求自我表現(畫口紅塗指甲油穿球鞋牛仔褲)。教師要求學生守規矩並嚴懲破壞紀律的壞孩子,而孩童則私底下相互包庇遮掩或者進而有樣學樣。而當教師指導學生參與大人主導的教育活動(參加可蘭經比賽)時,孩童卻在其中自顧自地追求自我滿足(無論是要博得大人的重視或是要賺取自我的實現)。

  不過導演的目的只是要呈現問題,她並不想要催化感情以凸顯爭端。所以在這個實驗模型裡,我們並看不到習以為常的善惡對立。就算是負責督導學生的胡莎女士,也只是在自己的框架與視野裡盡一己之責,企圖將學生隔離於罪惡與墮落之外。於是,每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都是正確的,對立的只有彼此的位置和立場而已。

  透過這樣的單純呈現,觀眾不禁要開始思考,錯誤的到底是誰?學生?教師?還是隱藏在校園背後的宗教文化或者政治黑手?類似這樣的問號,不斷的從各種針對人類文化議題的觀察中浮現……我想,這就是導演真正的目的:丟出問題然後讓觀眾自己思考,而不是營造氣氛以主導觀眾的判斷。

  畢竟,關於文化議題的思辨也是需要冷靜與距離才能產生的,導演成功的以淺嘗即止的輕微越界來刺激思考,再以清新單純的童真眼光來淡化爭議。相對於市面上眾多以催淚或煽情為賣點的院線片,以及某些只有行銷包裝而缺乏真實內在的影展片,這樣的作品似乎健康多了,也成熟多了。

  我想,這就是小品影展片的成功之道。癮士謹在此恭喜導演,也恭喜有幸看到這部電影的觀眾,包括我自己,恭喜!恭喜!

   但,諷刺的是,關於電影的力量與導演的意圖,我想真正的問題在於,由於沙烏地阿拉伯境內沒有任何一家電影院,所以導演最想要達到的效果,亦即藉由電影刺激阿拉伯世界的觀眾思考,並進而促進家鄉進步的,如此單純的目的,短時間內似乎依然無法達成……唉!這大概是最嚴苛的現實困境了罷!抑或,凸顯此一問題才是導演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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