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看京都照片,尤其是自己拍的。

  這樣很自戀,我知道。

  從京都回來之後,每當打開相簿,就會有滿滿的京味道飄散開來,那沾滿自己腳印的味道,充溢於空間內,讓人忍不住陷進回憶之中。我深深愛上了這樣的感覺,有時候,比實際上京還要吸引人。

  早些年,我總是縱情於追逐那些色彩鮮明的人事物,宛如一個永遠都沒辦法滿足的饕客,相簿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古典美,總之,就是一眼辨認得出來的京都。

  那些獨一無二的京都元素,擁有無可取代的價值,直到今天依然這麼認為。金閣與銀閣,舞妓與白川女,宇治茶與生八橋,十二單衣與三十六歌仙,清水舞台與石小路,大偃川鵜飼與保津川下り舟,東寺五重塔與平等院鳳凰堂,祇園祭鉾車與節分追儺式,甚至是京都塔與疏水道......這些讓京都閃閃發光的事物,確實都擁有永遠不會褪色的美,值得旅人花費一輩子的時間去追求。

  隨著上京的次數增加,與京都之間的距離也越靠越近,就越發感受到那裡存在著另一種美,一種屬於日常的美。這樣的美,存在於世界上所有城市的每個角落,隨時隨地都可能遇見,也無時無刻的被我們忽略。然而人在京都,這些隨處可見的美好卻帶著不平凡的光芒,甚至於凌駕古典美之上。或許,正因為是隨處可見的平凡,所以用戀京的眼光看過去的時候,就更加的耀眼了罷。

  這些閃耀於平凡事物上的光芒,其實,是時光所賦予的魔法。

  只要仔細觀察,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獨特時光魔法,那或許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節奏,某個帶有特殊美感的時間點,或是一段奠基於遙遠過往而至今仍深具魅力的歷史遺緒。但是,很少有城市能夠像京都這般擁有如此繽紛多樣的時光魔法。

  是的,京都,是一座時光之城。如同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那不僅僅是因為一千兩百年的歷史沈積,而是整座城市都被一種拉長放慢了的時間感所籠罩。行走其間,我感受到的是時光界限的朦朧,彷彿一千兩百年就在我遲疑的腳步之間自由穿梭來去似的,這一步才踩著平安,那一腳就跨進室町,而停駐之際,眼前已經換上了安土桃山……


  這並不是說,京都的城市節奏很緩慢,相反的,京都是一個充滿速度感的現代觀光都市。不止成千上萬的觀光客趕著東奔西走,連居民都生氣蓬勃地匆忙著各自的生活,以一種既客氣又堅決的態度將障礙排開似地前進著。

  然而,在現代化節奏的表象之下,京都其實是一個在緩慢之中才能更加凸顯美的城市,在如此的城市裡,散步遂成為絕佳的閱讀方式。在京都,無論是劃定目標的地毯式搜索,還是漫無目的的夢遊式晃蕩,只要是用雙腳交互踏出的速度一步一步前進,眼前的風景就會散發著淡淡的神秘氣息,或者說,原本隱藏在街頭巷尾的裡之韻味就會一點一滴的釋放出來。走得越緩慢,就看得更清楚,感受得更深刻。

  這就是我所謂的京都步調,從一千兩百年前就已存在,且一路延續到今。用著這同樣的步調,平安朝臣仕女拖著衣裾穿過,葵祭齋王敕使乘著牛車行過,祇園庶民町眾拉著山鉾走過,如今你我也端著相機與導覽手冊晃過……

  像這樣走在京都街頭,偶而,我們會突然停下腳步,被眼前簡單平凡而又震懾人心的景象深深吸引。有時候是一道投射在古老木牆上的夕照,也許是一朵飄落於侘寂山水間的花瓣,又或者是一絲氤氳於幽暗禪房裡的薰香,甚至於只是兩個老人家牽著腳踏車散步的背影……這些引人駐足的風景所帶給我們的,是短暫而美好的沈靜。

  沈靜,在我認為,是美的最終型態,那既是一種外在表象的狀態,同時也代表一種內在氣質的境界。如此這般在積累著時光密度的城市裡緩慢散步,偶然看見的淡雅風景,將引領我們進入那神秘而純粹的美好世界。

  在那裡,時間彷彿也與腳步一般地停駐了,或許連聲音都沒有,絕對的清寂,絕對的緩慢,絕對的美。在那裡,連呼吸與心跳都得小心翼翼似的,怕打擾了偶然降臨的未知神明,只有思想不受拘束地自由飛揚……那是在京都旅行之際,只有在天時地利人和都恰巧湊到了一起,才能短暫擁有的小小幸福時光。

  而在看著照片的當下,更加偶然的,我會再度進入那樣的美好狀態,一瞬間……

  於是,有時候,完全不京都的事物,卻擁有滿溢著風雅的京味道。

  就像這一回的三個關鍵字:時光,散步,沈靜。

  其實,是京都的醍醐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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