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亞美尼亞的路很近,遙遠的,其實是自己。

  看完這部如詩如畫如醇酒的電影,走出戲院的時候,我不禁這麼覺得。

  這是今年新北市電影節我所看的葛地基揚導演專題的第二部電影。第一部看的是『法外見真情』,其實我們也非常喜歡,但是為什麼先寫這一部呢?除了這一部妻因故沒辦法看到而想先寫給她看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它觸動到我了。

  是的,觸動。畢竟那裡面有許多對我個人來說濃烈如酒(或者該說毒藥可能更為恰當)又牽扯如鉤的情緒線,父與子,家與國,故鄉與夢土,過去與現在,理想與現實,出世與入世,自我價值與群體意識……。所有這些無論在現實生活還是虛構世界裡都不斷帶給我壓力與動力的事物與概念,在這齣兩個小時的電影裡一直牽動著我的神經,而終於在幕落之前達到最高點。

  當義務為女主角充當司機的老紳士在送她去機場的路上望著美麗的阿拉拉山,溫柔地說著:『我希望總有一天,土耳其會將阿拉拉山還給我們,那座山對他們一無用處,所以他們終有一天會感到愧疚。到那天來臨時,我要搬張椅子坐在阿拉拉山上,靜靜的抽一支煙,深深的吸入肺腑,那就是我的夢想。』那一刻,女主角的眼角濕潤了,我的眼角也濕潤了……

  這意料之外的情緒爆走無關乎對號入座的國族認同,亦非為自傷其類的存在困境,僅只是單純的感動,因為那山的美麗,因為那夢想的遙遠,因為那分離的須臾將至,因為那死亡的如影隨形。那是賦予整齣戲一個龐大隱喻的記號,也是觀眾眼中印象深刻的最後一瞥。美極了,也悲極了。

  還是先回頭說說電影本身罷!

  這是一齣關於返鄉尋找身份認同的電影,關於諸如此類的電影或小說,我們已經看得太多,甚至已經有些微麻木了。但是這一齣很不一樣。它不直接講返鄉,也不直接談認同,而是帶著女主角(亦即觀眾)到處亂逛,用車子,用腳,甚至用直昇機,散散步,參觀教堂,做個頭髮塗個指甲油,看看脫衣舞秀,上個夜店,拜訪音樂家,探索古蹟聖地,還與黑道開上幾槍玩起捉迷藏……

  如同這齣電影的原文標題:『Un voyage en Arménie』,這是一段在亞美尼亞展開的旅程,也是一段尋找亞美尼亞的旅程。

  透過這樣的方式,導演讓大家隨著女主角的眼睛逐漸深入看見亞美尼亞的日常生活社會現況宗教信仰家族關係歷史背景地理樣貌與乎國際情勢。也經由這樣的旅行,讓女主角慢慢改變觀點,由負手旁觀逐漸到參與行動,最後獲致認同。而觀眾這一端也能經由不直接訴諸情感的旁觀視角,在認識與認同亞美尼亞的現況之餘,擁有導向反求諸己的自我思索空間。

  這是很厲害,也很高難度的作法。讓觀眾彷彿經歷過一段公路電影般的緩慢旅程,用間接窺看取代直接敘說,如同用慢火熬一鍋湯,讓美好的滋味緩緩滲透進我們的意識之中。但是只要一個弄不好,就是東一塊排骨,西一根蘿蔔的一盤散沙,陷入失焦的影像迷宮而不可自拔。

  我想,這是葛地基揚三十餘年來關注同一城市(法國馬賽)的社會問題之後,間接培養出來的觀察與取樣能力,在這唯一一部走出馬賽迎向父親出生地的作品中將歷來積聚的能量完全釋放,才能創造出這齣如同水到渠成一般的神奇電影。

  雖然這部電影的主題是返鄉尋親與國族認同,但是關於家族親人之間的血緣羈絆與情感糾纏,關於傷痕累累的亞美尼亞歷史,以及其與周邊回教國家之間的紛紛擾擾,其實並非導演真正關注之所在。葛地基揚就算面對的是那個如同異國一般的祖國,依然一貫地在片中召喚著他那左派的靈魂,溫柔而公平地凝視著所有的美與醜、善與惡、富貴與貧賤、仁慈與冷酷、寬厚與自私、正直與墮落……如同他鏡頭下的其他電影,依然探討的是在價值混亂的嚴酷社會情境下,一般平凡人物的愛與恨,求生與掙扎,價值探索與生命體悟。

  是了,亞美尼亞社會面對的問題,其實葛地基揚在馬賽也一直面對著,而身為台灣人的我們,思考之餘亦不禁發現許多問題的共通點。原來,這就是導演眼中所看見的世界,也是我們正身處其中的世界。

  於是我們將會瞭解,在此一凝視之下,亞美尼亞與馬賽並無不同,台灣與東歐也相去無幾,更無關乎年齡性別社會地位與宗教信仰的差異。我想,撇開個人因素不談,真實的面對每個人與每個社會共通的生存問題,才是電影打動我的真正原因。

  對了,在真實世界之外,這齣戲裡一直出現兩組意象,這兩組意象的畫面不斷的疊合在情節影像中,造就了另一種非關敘事而純屬指涉的隱喻系統。

  這兩組意象其一是山,其次是舞蹈。山,無疑的就是阿拉拉山,是亞美尼亞的聖山,其指涉意義非常鮮明,就是亞美尼亞的精神象徵,也是凝聚國族意識的標的。至於舞蹈呢?那當然也是亞美尼亞的傳統舞蹈,是亞美尼亞的文化象徵之所在,也是傳承國族情感的媒介。這兩組意象出現的地方,就是凝聚與傳承正在發生的地方。

  這恐怕是葛地基揚鏡頭下的社會主義電影中僅有的非寫實元素,為影片帶來一絲神秘主義的色彩,更增添了情感上的深度。或許,面對父親的故鄉,血脈的源頭,葛地基揚也無法完全訴諸冷靜的觀察與思考,而產生了如此浪漫美麗的作品。

  說到象徵與隱喻,在這些光明正大的向度之外,還有一個讓我個人感到有趣的小小觀賞角度,那就是某些以兩兩對照的形式呈現的關係網絡。

  這麼說吧!在這部電影裡,女主角身邊重要的人(包括父親,丈夫,女兒和自己)其實都在電影裡找得到各自對照的存在,且其身份與際遇也產生了相互疊合的增幅效應。其實,這是從片中亞美尼亞理髮店少女的口中聽到的。

  少女因為學過法語,所以和女主角一見如故,幾番央求女主角幫她仲介工作到法國去,最後甚至說出:『你有女兒吧?我就是你在亞美尼亞的女兒。』這樣的話來。就一個現實角色來說,這樣的作法實在有點賴皮,但當我們脫離現實意義上的人生,而僅以隱喻意義上或空缺替代的角度來玩味這句話與她們之間的關係時,一個奇妙的鏡像世界於焉產生了。

  是啊!因為女兒不在身邊,所以女主角基於對女兒這個角色的心理需求而與少女建立了關係。因此會有關懷、生氣、擔心等等複雜的情感,甚至在女孩惹上黑道時不顧一切出手相救。

  從這個角度來看,親切的老司機就是替代了父親的角色,熱心的退役將領替代了丈夫的角色,而懷抱理想的巴士醫生則是替代了自己的角色。

  透過這樣的替代與疊合,我們意識到父親角色的回歸慾望,以及他們即將面對生老病死的豁然;意識到丈夫角色的支持與包容,以及他們終究無法完全契合的悲哀;意識到女兒角色的依賴與獨立,以及她們終將開花結果的喜悅;也意識到主角自身在專業與人生上的掙扎,以及面對外在險惡環境的無力與奮發……

  關於這些人際關係的隱喻中有一組非常有意思的對照,那就是退役將領與丈夫的角色。如同影展手冊中所提到的,在葛地基揚的電影中一向存在著一組金三角,那就是永遠的女主角亞希安‧阿斯卡希德,以及身為導演自我投射的兩人組男演員,尚皮耶‧達胡桑與傑哈‧梅隆。在這齣電影中,照例由尚皮耶飾演女主角的丈夫,傑哈飾演男性摯友。

  所不同的是,在這一齣戲中,女主角與男性摯友之間只有幽微而隱約的柏拉圖式關係,是屬於心靈契合的伙伴(或者也可以說是戰友?)。畢竟這部電影探討的是生命中屬於純粹精神領域的那一部份,而非生物領域的那一部份。

  至於導演為何如此大費周章的安排?老實說,我還沒有機會參透此中玄機。但是,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人類與他身邊所有人事物之間的關係,小自親人朋友,大至社會國族,其實都可以看成是自我心理需求的投射。而此間關係的建立維繫與斷裂,恐怕也隱約與自身看待這些關係的角度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因此,我們與自己他人與乎世界之間的關係,或許只繫於我們的一念之間。靠近或者背離,認同還是否定,其實最終做決定的並非外在因素,而在於自己的心。

  這麼說來,關於我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諸多糾葛關係,到底該如何面對呢?這是看完電影這麼多天以來,依然沒有辦法理得清楚的事。不過,導演想要告訴我們的,或許只是要面對自己,正視自己,傾聽自己吧!如是,這段往亞美尼亞展開的旅程,最終竟是朝向我們自己。

  而我們跟自己之間,到底是遠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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